欢迎书友访问御书屋
首页为她准备的好躯壳(出书版) 第8节

第8节

    陈逸华摇头:“连默默自己也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我们怎么会知道?她说她从记事起就由一个捡垃圾的老太刘氏抚养长大,在我们遇到她时,刘氏刚刚去世不久。”
    在王克飞思考的时候,陈逸华抓住机会问道:“可您怎么知道她不是我们亲生的?”
    王克飞犹豫了一下,决定把勒索一事告诉陈逸华。事实上,这也是他昨晚思索了很久的决定。
    虽然王克飞强调不能证明这封信的真实性,但陈逸华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的胸口上下起伏,低声吼道:“为什么会有浑蛋吓唬一个女孩子?为什么默默遇到这么大的事,从没对我说过,也没告诉老师和黄太太?”
    王克飞无法回答。如果海默是由捡垃圾的刘氏抚养成人,而刘氏已经死了,那么勒索者和海默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会用“尽孝心”这个词呢?
    “她在近期是否以任何名目向你要过数额较大的钱?”王克飞问道。
    “没有。绝对没有。她一向很节省,不喜欢买贵重东西。除了每月给她的生活费外,她极少伸手要钱。”
    “为什么您之前没提起收养一事?”王克飞问道。
    “我不过是想维护女儿的声誉啊!哪怕她不在世了,我也不希望闲人对她的身世说三道四。”
    “知道收养一事的人,应该不太多吧?”
    “极少人知道。我们做了一切可能的保密措施。幸好我们在欧洲十几年没回国,平时也较少谈及隐私,因此许多人都以为这是我和亡妻在海外生的孩子。在收养了海默后,我们立刻回到了欧洲,在那里生活了一年,之后才回到上海定居,为她在震旦女中办了入学手续。我们对外都说这孩子是在欧洲出生长大的。知道真相的只有一些亲人和最亲密的朋友。”大约看出了王克飞在想什么,陈逸华又补充道,“但如果连我们都不知道她的过去,我们的亲人和朋友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那个勒索者应该来自她的过去,”王克飞思忖着说道,“我是指她遇到你们以前。”
    陈逸华摇头:“可她自从来了我们家后,和过去的任何人都没有联系,包括孤儿院的那些人。那个人是怎么找到她的呢?”
    王克飞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也许是她过去生活中的某个人,从选美的报道中看到她的照片,认出了她。”
    “八年了呵,”陈逸华苦笑了一声,“你知道一个小女孩从十一岁到十九岁的变化有多大吗?”
    他转身从桌边柜子里搬出一本相册,放到王克飞面前,指着一张照片说:“这是我们刚遇到她的时候。”
    王克飞端详这张全身黑白照:女孩扎了两条整齐的麻花辫垂在胸口,布衣下的身材瘦骨嶙峋,脸上的婴儿肥却没有退去,两颊胖嘟嘟的,消瘦的肩膀让脑袋显得很大。只有那双眼睛又大又圆,亮晶晶的。
    “你能仅凭八年前的记忆和现在的一张照片,就联想到,甚至确定这是同一个女孩吗?”陈逸华问。
    不,不能。八年前的孤儿和今天的海默完全判若两人。不仅是因为身体发育后带来的容貌和身材的变化,更多的是整个人的感觉不同了。照片上的小女孩虽然眼睛又圆又亮,却又透着一丝胆怯、羞涩和生活带来的苦相。而在钢琴上、墙上、壁橱上的陈海默却自信、从容、谦虚、优雅,完完全全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的模样。
    脱胎换骨。这个词突然闯进王克飞的脑海。
    “有了这封信,也许陈小姐的自杀便有了动机……”王克飞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也符合您记得的,她离开家那天说的道别话……”
    “可我们怎么知道信上的内容是不是真的?”陈逸华朝王克飞瞪着眼睛,“默默年纪轻轻,怎么可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过去?”
    “要找出这个恐吓过海默的人,就必须知道他所说的‘过去’到底是指什么。”王克飞问道,“土山湾孤儿院的什么人会更了解她的过去呢?”
    陈逸华抬起头,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王克飞疑惑的目光相碰。“也许有一个人会知道……”
    第15章
    “过去”“尽孝心”“偷走的东西”“老地方”……晚上,王克飞辗转难眠,反复琢磨信上短短的几句话。他设想了自己可以走的每一步棋,可能引起的每一个后果——最坏的和最好的。他一遍遍问自己到底应不应该放手这个案子。
    如果要利用黄君梅提供的线索调查下去,必然需要找到勒索者,调查他口中海默的“过去”。这项工作就好像破坏道路的表面,挖出下水道一样复杂。这么大动静的“工程”怎么可能瞒过黄太太的眼睛?如果把她激怒了,后果会怎么样?海默已经死了,这结果无法改变。为了一个不能改变的结果,赔上自己的前途,值得吗?
    或者,他可以就此放手。
    如果勒索信一事败露,他可以抓一个醉酒流浪汉当作“勒索者”,随便编造一个调查的结论搪塞过去。只是自己甘心吗?
    快早上时,王克飞又做了一个梦。
    他站在岸边,看到海默漂浮在黑夜的大海上。她美丽的眼睛像船只的灯光,正在慢慢远去……她将永远地隐没在黑暗冰冷之中。
    他明知将永远地失去她,却无法向她伸出双手。
    “不,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
    他睁开眼睛,看着清晨的阳光,对自己说。
    早上王克飞起床后,去拜访陈逸华提供的地址——土山湾军乐队领队马承德的家。但在去马修士家的路上,王克飞变得疑神疑鬼,总感觉有一个男人在跟踪自己。
    他突然转身走进一家街边的纪念品店,推开门时猛然回头,只见一个穿黑大衣的男子立刻掉头向相反方向走去。因为男子戴了墨镜,又竖起了衣领,王克飞没看清楚他的长相,只注意到他留了两撇小胡子。
    王克飞担心这是黄太太派来监视他的人。他兜兜转转在城市里绕了好大一圈,再三确认没人跟踪后,才前往马修士的住所。
    马承德虽然有个中国人的名字,却是金发碧眼的德国人。他在中国生活了大半辈子,算是半个中国通了,不仅中国话说得好,对中国的文化人情也了如指掌。
    他在中国几十年,做的最自豪的一件事是培养了土山湾军乐队。这支隶属于土山湾孤儿院的军乐队并不是他创立的,而是在四十多年前由上海天主教会的一位葡萄牙神父筹募组建的。马承德修士作为任职最长的领队,对乐队倾注了一生的心血。
    土山湾军乐队在当年是上海滩最先进和专业的乐队。可谁会想到,这些圆号、萨克斯、军鼓等西洋乐器的演奏者,如此原汁原味的西方交响乐的演奏者,竟是一群衣着破烂的中国孤儿?这些孤儿大多在木工车间或者五金车间当学徒,只是利用下班或放学后的业余时间刻苦排练。许多西方人看了演出,都大为感动。
    虽然不再担任领队和车间主任,但马修士依然住在孤儿院里。由于孤儿院是外国天主教会所有,在日据时期没有受到多少骚扰。
    早晨王克飞敲开他房门的时候,马修士还以为对方只是一个闲极无聊的游客而已。直到王克飞说明来意,马修士才把他请到屋中。待在中国这么多年,马修士早已熟知中国人为人处世的规则了。
    马修士不喝茶,但他为访客存着上好的碧螺春茶叶,王克飞龇牙咧嘴地喝了一口热茶,立刻开门见山地提到了陈海默。
    刚开始,马修士还有点不明所以。但是当王克飞说到“小山”这个名字的时候,马修士多年前的记忆被唤醒了。
    “马修士,您能回忆一下当年小山是怎么到孤儿院里来的吗?有什么人会了解她在孤儿院以前的生活呢?”
    马修士年事已高,记忆在大脑中变得支离破碎。但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对关于“小山”的片段却依然完整地保留着。
    见到小山的那个早上,马修士正为孤儿院和军乐队日益增多的开销焦头烂额。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乐队已经具有不小规模,经常在教会组织的各种重要礼仪、庆典中露面。这本是支公益乐队,演出从不收费,最多也就是由邀请方请孤儿们吃一顿饭而已。欧洲局势开始紧张,海外的经费大量减少。淞沪会战一打响后,不少资助孤儿院的教徒纷纷离开上海,经费更是难以保障。马修士正盘算着该怎么给国外的教会写信,才能求得自己需要的资助。
    这时,新雇的钢琴师高云清敲门走进了办公室。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女孩,穿一件缀满补丁的布衫,扎着两条小辫子。
    “这是我邻居的孩子,亲人刚刚死了。她一个人无依无靠,我那里也不方便留她,您看,是否能让她留在这里呢?”高云清问。
    马修士知道,高云清指的是把她留在五金车间。马修士本人身兼五金车间的主任,每隔几天就会遇到这样的请求。他不得不锻炼出一副铁石心肠,因为如果把每个孩子都接收下来,孤儿院早就人满为患,难以为继了。
    马修士感觉到女孩的眼睛亮闪闪地看着自己。他回避了她的眼神,把目光转向高云清,说道:“抱歉,我们不能留她。你知道我们孤儿院所有的孩子都是男孩。”
    “可是,她能做和男孩一样的事情。”
    “不,不是这个问题,这是规定……有许多原因……我们要保证男孩先进车间当学徒。”马修士觉得每当自己拒绝别人时,学了十几年的中国话就不那么利索了。
    “可您让这么小年纪的女孩怎么办?流落街头吗?”高老师平日里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此刻的语气却有些激烈。
    “你没有其他的亲人吗?”马修士转向女孩,希望能找到其他办法。
    女孩咬着嘴唇摇摇头。似乎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被宣判,双眼噙着泪水。
    “你之前都是和谁一起生活的?”
    “我和刘奶奶一起长大的,”女孩口齿清晰地回答,“但她其实不是我的亲奶奶,她靠捡垃圾为生,在我还是婴儿时把我捡回家了。可是,她上个星期去世了。”
    她难过地低下头。
    “你就没有其他亲人了吗?”
    “我不知道我的爸妈是谁,也不知道其他亲人。”她委屈地抓着衣角,“连刘奶奶也不知道。”
    “她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我才想到来找您。”高云清紧跟着说。
    “先生,”女孩抬起头,提高了音量,“只要您给我一个地方睡觉,我什么活儿都可以干。如果我不能去车间干活儿,我可以替军乐队保管乐器,打扫教堂,还可以给大家做饭——”
    “你会做饭?”
    “嗯。”她自信地点点头。
    马修士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他依然在心底埋怨高云清在这当口给自己添乱。
    “那先让她去厨房帮忙,再和你一起管理陈逸华先生新捐的那批乐器吧。”他甩了甩手,“给她找个地方住下,再做打算。”
    在打发他们离开后,他才想起来,他还没有问那个女孩的名字。
    那阵子马修士满脑子都是经费的问题,也再没有和高云清讨论过如何安置小山。
    有一天傍晚他经过乐器室,看见女孩正在努力擦拭那些鼓号。那些崭新的乐器在她的精心擦拭下闪闪发亮。
    还有一次,夜深人静之时,马修士经过礼拜堂,听到了钢琴声。是谁这么晚了还在弹琴?他带着愠怒走到门边,发现了女孩的背影。
    他吃惊地发现她会弹钢琴。月光透过彩色玻璃在地上投下惨白的光影,她专注地舞动双手,孤独的音乐如月光般清冷。
    他站着看了一会儿,并未上前阻止,而是悄然离开。
    之后他几乎忘记了“小山”的存在,直到她出乎意料地出现在对陈逸华夫妇的答谢演出上。
    第16章
    自从打仗以后,怎么才能维持军乐队不解散,是马修士最头疼的。得知军乐队陷入了财政困难后,身在维也纳的陈逸华夫妇拿出多年的积蓄,派人捎回国,交给了马修士。马修士用这笔善款添置了小提琴、手风琴等乐器,聘请了钢琴师高老师。马修士一直十分感激陈逸华夫妇的慷慨解囊,因此得知他们回国的消息,便决定为他们举办一次答谢音乐会。
    那次先后上台表演的有军乐队和唱诗班的孩子们。坐在台下的不仅有陈逸华夫妇,还有上海天主教会的重要人物和一些音乐界人士。
    演出进行得很顺利。但在谢幕后,观众正要起身离场时,唱诗班的队伍后排突然走出一个个子较高的孩子。她深深地鞠了一躬,一根辫子从帽子里滑落,大家才吃惊地发现这竟是个女孩。
    孩子怯生生地问道:“我能为先生太太演奏钢琴曲《致爱丽丝》吗?”
    马修士一看,这不是高云清带来暂住孤儿院的女孩吗?他顿时恼火了。唱诗班里都是清一色的慈云中学的男生,经过多年专业的声乐训练,怎么会混进一个都没学过唱经的女孩呢?他急忙抓住身旁的高云清,问他是怎么回事。
    高云清却支支吾吾地说,临上场时一个唱诗班的男孩突然腹泻,连床都下不了,他才把小山找来顶替。但他保证他也不知道会发生这一幕。
    “把她叫下来!”马修士命令道。他刚想吐出下面一句“我再也不想见到她”,耳朵里却听到一个亲切的声音:“让她试试吧。”
    马修士回过头,看到陈逸华的夫人冯美云笑眯眯的面孔。
    “难得有个孩子能独奏,我们倒有兴趣听听她的水平如何,也可以知道老师教得如何。”她慢条斯理地说道。
    马修士又把目光投向陈逸华本人征求意见。陈逸华也微微点了点头。马修士忍下怒气,让高云清先允许女孩表演。他想着等一切结束后再处置他们。
    女孩欣喜地在钢琴前坐了下来,伸出一双洁白的小手,开始弹奏。马修士的余光注意到,观众席上的其他人都听得专心致志,为琴声所吸引。
    表演结束后,陈逸华夫妇和台下的其他观众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就连高云清这小子也跟着鼓掌。
    谁知道下面一幕更出乎马修士的意料。女孩站起来鞠躬致谢时,稚嫩的脸庞上毫无征兆地滚落了两颗泪珠。
    她用手背仓促地抹去,哭着说,她一直都是晚上一个人偷偷地弹钢琴,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掌声。她还说,她想念她去世不久的奶奶了……这一幕谁都没有料到,看来连那个“同谋”的高老师都有点措手不及。
    散场后,陈逸华夫妇要求单独见见那个女孩。他们关心她在哪儿学的钢琴,生活得如何,家人在哪儿……得知她练习钢琴不过两年,他们十分惊讶她的水平。他们的表扬让站在一旁的高老师也沾了光似的,扬扬得意的。
    马修士注意到小女孩在回答陈逸华夫妇的问题时谈吐老练。
    当她告诉陈逸华夫妇她是多么感激马修士的照料时,马修士的脸色顿时变得很尴尬。他除了第一次允许小山留下外,从没过问过她,更别提关心照顾了,所以,小山所说的那些赞誉之词并不真实。
    他并不感激她编造谎言,相反,他惊异于这小女孩是多么懂得影响别人的心理——她一方面用客套话来展现给陈逸华夫妇看她是多么知恩图报;另一方面她又企图通过美言来贿赂马修士,争取他的支持。
    后来,陈逸华夫妇邀请女孩和其他几个孤儿去家中做客。大约在两个星期后,他们向马修士提出了收养她的心愿。
    马修士知道陈逸华夫妇两人十分喜欢孩子,却一直苦于没能有自己的孩子。收养孤儿本应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只是,他对他们最终决定收养小山却有一丝担忧。这女孩的身上有一种东西叫他捉摸不透。她有着比其他孩子更为稚嫩童真的模样,却又透着一种步步为营的气息。


同类推荐: 因为手抖就全点美貌值了[无限]麻衣神算子楼前无雪阴差阳做百合绽放宅师笔记人间生存办事处租鬼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