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西将军在院子中覆手而立,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将军,人带来了。”
“退下罢。”
副将恭敬地退了下去,镇西将军这才认真打量起眼前的女子来。
女子的双手端在广袖中,腰背挺直,尽显温婉端庄的仪态。半年过去了,似乎流放和近两月的边关生活丝毫没有削减此人的气度,竟然还能隐约看出昔日京城小姐的优雅。
刚刚已经盘问过这里的监舍了,知道柳姑娘和叶姑娘都是流放到此的林家家眷,据他所知姓柳的林家家眷就一人。柳无依,前京城柳家的嫡系千金,林宇的正妻。
相传柳家小姐贤良淑德,温柔大度,是不可多得的贤妻,不过结合方才发生的事来看,传闻也所言非真。柳家小姐并非像京城贵眷所言那般贤良,不仅成了别人的侄女,还与一个女郎有染。这个女郎叫叶流觞,是林府的管家,且采石场的事还与叶流觞有关,最新的“楔子采石法”就是叶流觞琢磨出来的。
这个法子采石效率高对他非常有用,在接下来的计划中也能派上不少用场。
“见了本将军也不知道行礼?可是到边关久了,京城的礼仪都忘了个干净。”
“你知道我是谁?”听到这话柳无依下意识问出声,不过瞬间就反应过来,又哪里能瞒将军呢。更别说林家的案子就是镇西将军经手调查的,她欠了欠身算作礼仪。
“奸臣的家眷,哪里不知?”镇西将军讽刺道。
“所以我要感谢将军吗?”
“那倒不必,怎么治罪是陛下的事,本将军只知道现在粮草能够送达将士们手中,百姓也得到救济,这便足够了。”
柳无依笑了笑,暗忖所以她们活该,确实活该,能在那个位置享受万人供给的福泽,就要做好随时掉下来的准备,她认了!
“你可真是个奇女子,本将军只听说过一句‘坤泽,从人者也,幼从爹娘,嫁从郎君,君死从子女’,你看着倒有几分豪爽与主见。”
“将军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不必说这些拐弯抹角的,应该也和今天的事无关吧。”柳无依心里翻了个白眼,镇西将军是干什么?提醒她做的太过,身为天元受到挑衅了?
镇西将军心头暗笑:“你就不怕得罪本将军吗?”
“将军既然传话于我出来说事,定是说明我有用,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害怕?当然如若将军要惩戒我,我还是请求将军赐死。”柳无依表现的油盐不进,镇西将军也算一个心系天下的将领了,这样的人不至于用那等下叁滥法子来折磨她,而且她知道叶流觞不想活了,既然活着把人折磨成这般,她便陪着心上人赴死,只求解脱。
“你倒不必如此绝望,寻死不过是懦夫之举,我问你,叶流觞是你的什么人?”镇西将军不急不慢的坐在院中的太师椅上,好整以暇的观察着柳无依。
“将军有眼可见又何必问呢?”柳无依仍是反问。
“欸,你真是刀枪不入呀,叶流觞采石的事情你可知?”
“嗯?”柳无依疑惑道。
“她可有与你说过楔子采石的法子?”
“楔子采石?我不知,她未与我说过。”柳无依更纳闷了。
镇西将军有点失望:“是她在采石场想了个法子采石,能够尽量开采出大块平整的石头,于本将军有用,这本是有功的,但今夜她挟持本将军,便给她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但今后她需得负责大批石料开采,所以,想寻死是不能的。”
……
柳无依的眸光一下子便尖锐起来,果然要榨干最后一滴血肉,有用之人连死都不配吗?
“你不必如此激动,我说这里的人都卯足了劲想活着,你怎么一心寻死呢。”
“我倒想活,但谁又给了我活路?”
“不试试怎的知道没有活路?流放至今不照样活下来了?”镇西将军站了起来。
“将军!”
“这样吧,这些天你专门负责照顾叶流觞,如果她醒了立刻叫传令兵传令于我。”
“是。”
目送镇西将军和副将离开,柳无依兀自站在院中沉思。
她很疲惫,也不知如何是好。林宇欠的银子还不上了,青楼的人不会善罢甘休,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叶流觞还活着,从将军的话中可以听出似乎立功了,镇西将军的一番话无疑又为绝望的她注入了一丝希望。
她真的好恨,明明绝望的已经抱了必死的心,可上天就像在故意玩弄她,无情的一次又一次玩弄犹如蝼蚁一般的她,现在有了一丝希望,她又变得犹豫不决。
回到屋内,此时张嫂带着几个军妓已经在里头了。
“今晚谢谢大家。”
“骇,小柳客气什么,叔嫂们已经帮你们整理好床榻了,小叶这样子估计得将养些日子,你们够不够银子?叔嫂们虽然没什么钱,但也有一些可以先借给你们。”张嫂说着拿出用红绳串起的一串铜板,一百个铜板,估摸着是张嫂的所有家当了。
“我这也有,虽然不多,但小叶得抓药,不能拖。”
“来,也算我的。”
一串又一串的铜板放到手中,随着手中的重量越来越重,视线也变得越发模糊起来。
柳无依眼含热泪,她没有拒绝,虽然她现在还有一些银子,但银子都在原来的房里,冒然回去林宇不会放过她,眼下一切尚未明了,叶流觞醒来之前只能用叔嫂们的钱救急。
“谢……谢谢。”
“好了,快收起来,明天去抓药,小叶醒了之后你们好好谈,莫要再耍性子,缘分难得,错过了便是没有了。”张嫂语重心长劝道,她本以为叶流觞拒绝了柳无依所以劝分,但从刚刚来看二人分明有情的,那便劝和,毕竟叶流觞确实是她最看好的后生了。
柳无依只是不断点头,她哽咽的根本没法说话了。
送别叔嫂们后,夜已经深了,柳无依看了看四周,对秋华道:“明日得抓药,小李还没回来吗?”
“嗯,不知道在哪儿呢,估摸着还不知道我们发生的事,小姐,今晚我们就在这里过夜吗?”
“自然,不仅今晚,以后都呆在这里,如今一切尚未明了,我们最好别离开这里,不然青楼的人指不定会做什么,如果林宇来,能拖多久是多久,一切等流觞醒来再说吧。”
“那孩儿不管了吗?”
想到那个可爱的还会叫她们娘的孩子,柳无依揉着眉心,眸子湿润却无力:“我们都自身难保,我与她不过是意外得来的母女情,能到今日缘分估摸着也尽了,若她能活着,以后再作定夺罢。”
“好,那我不打扰小姐了。”
“嗯。”
等秋华去侧房睡下后,柳无依才心事重重的走到叶流觞身边。
她还在安睡,似乎因伤势过重眉头微微拧着,印象中白里透红的小脸很苍白,散开的发丝柔和了五官,也让她看起来更加柔弱。柳无依心疼的摸了摸她的脸,确保她没有发热才吹灭油灯,和衣躺了上去。
到边关以来首次同床共枕,柳无依轻轻圈住叶流觞的腰,泪水湿了眼角。曾经想过很多次今后同床共枕是怎样一副幸福的光景,毕竟在边关这里能同床共枕意味着她们冲破了万千险阻,顺利在一起了,只是没想到真的同床共枕后,却是这么一种情况。
劫后余生的快感使人欣慰,但未知的未来也让她惶恐,这次真的是不可控的未来了。
“你快些醒来可好?我不知该如何抉择了。”
入梦前,她如上呢喃。
第二日,柳无依早早起身,头一件事就是检查叶流觞的伤势。叶流觞还在昏睡,但呼吸比昨晚轻缓了许多,紧皱的眉头也放松了。
“看来情况好了很多。”
她欣喜的打量着叶流觞,天元的恢复能力还是很强的,且大部分都是皮肉伤,刀伤也是最后叶流觞挣开镇西将军的属下才被伤到了。虽然鲜血淋漓看着十分骇人,但除了流血较多,并没有伤到要害,此刻已经止血,倒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在打量叶流觞的时候,李安回来了。
“夫人,昨夜。”李安匆匆赶来,昨晚她出去找叶流觞,找的太晚不方便赶路就在外头将就了一夜,谁料清晨赶回来就听到关西六苑的士兵说昨夜的事情,少爷真不是个人!
“回来便好,昨夜虽说出了事,但好在没有什么大碍。”柳无依让李安进屋。
“夫人,都是我不好,昨夜不在。”李安十分自责,夫人和叶流觞都对她有恩,她跟着来边关除了对叶流觞不明不白的感情外,还有夫人的恩情,她是必须要偿还的。但在夫人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偏偏不在。
“好了,已然发生的事便莫要自责了。这段时日你别回少爷那儿,免得被他刁难了,青楼的人也不会善罢甘休的,不过好在昨夜动静闹的很大,惊动了将军,所以估计能太平一段时日。”
“嗯,夫人放心,我会盯着此处,不会让少……林宇过来。对了,叶姑娘她可还好?”李安看了看周围,只有夫人和秋华,叶流觞并不在,她担忧的问。
“还昏迷着,对了,叶姑娘受了伤,需要用药,如今我和秋华不便出门,所以拜托你了。”
柳无依才想起来,忙拿出一串铜钱交给李安,又拿出昨日军医开的方子,好在军医考虑到她们都是军奴,囊中羞涩,开的也是最便宜的药,但她很痛心,没有了尊贵的地位,也没有银子,心上人伤的很重却连一帖好药都用不起。
“好,我这就去。”李安匆匆看了叶流觞一眼,看着叶流觞满脸淤青的样子,她也不是滋味,拿着药方和铜板风风火火的去抓药了。
有了李安帮忙,柳无依放下心来。
接下来的几日,她几乎寸步不离的照顾叶流觞。因楔子采石法,镇西将军让士兵把叶流觞的住处包围看守起来,这倒正合柳无依的意,有了看守,虽走动不便,却也不必担心林宇和青楼的人过来打扰。
每日只有她,秋华还有叶流觞,算得上是她们定情以来最为安心的日子,没有人打扰她们,也没有人伤害她们,不仅如此,她们还可以朝夕相处,相伴相生。
生活仿佛突然与之前断开,平白多了一段悬置的乌托邦,在这个时候,她们可以短暂的在一起。
叶流觞昏睡期间发生了许多事。
修渠因楔子采石法效率提高,镇西将军勘察后大为满意,毅然决定明年进军河西。
李安在十月份顺利入伍了,搬出了原本她们的房间加入新兵营,每日忙于集训,争取早日建功立业。
李叔虽然受了处罚,不过万幸没有大碍,很快便投入训练新兵的日常中。
林宇也拿她们没有办法,被青楼的人折腾的狼狈不堪。
孩子无人照顾,被夺去卖掉,危急时刻又被李叔暗中夺了回来,此刻寄养在她们这里。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瞬息万变,整体而言每个人都得到了机遇,生活向着蒸蒸日上的方向发展,唯一不变的是……叶流觞一直没有醒来。
叶流觞陷入了沉睡,没有了求生欲,明明身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了,可叶流觞就是没有醒过来。期间军医检查了好几次,就连镇西将军都经常命人过来查看。
“军医,这咋回事?不是说还有救吗?”副将今日依照将军的吩咐过来看叶流觞醒了没有,可看到的依旧是昏迷不醒的人,还清瘦了一大圈。
“是有救,但怎么看都像她不想活。”军医把叶流觞头上的纱布解开,额头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叶流觞身上的青紫也淡去,显露出原本白皙细腻的肌肤,只是色泽要苍白许多。
“这可如何是好?”副将急的团团转,将军以后的计划还需要用到叶流觞。
“她不想活我又能有什么法子?”军医收拾好自己的医药箱,只身走了出去,没有求生欲神仙来了也难救。
“这、这。唉。”
副将看看躺在床上的叶流觞,又看看兀自离开的军医,遂重重的叹了口气。
天妒英才呀。
柳无依愣愣的看着军医和副将相继离开。泪,夺眶而出。
踉跄一下,险些摔倒。
“小姐!”秋华连忙扶住柳无依。
“秋华,你让我单独陪陪她罢。”柳无依摆了摆手,坐在叶流觞身边,习惯性的抓起那双苍白的手紧紧相握。
秋华抿了抿唇,终是无可奈何的退了出去,她在这里也于事无补。
柳无依来回轻抚叶流觞的脸,眷恋的描绘着熟悉的脸庞,视野很快便一片朦胧。
滴答。
滚烫的液体源源不断的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熨烫着苍白的肌肤,也温暖着两人的内心。
“叔前几日传话于我,他无碍,现在每日训练新兵,日子很红火,还说明年会跟随将军进军河西立功呢。”
“小李也入伍了,每日忙于训练,上回她和李叔对练我瞧着有模有样,估摸着如今你都打不过她了。”
“叔嫂前几日给我们匀了一份腌肉,说是让你吃的,你瞧瞧,你瘦的叔嫂们都看不过去了,快些醒来,莫要让大家担心。”
“我知你很累,累到不想活,可这么多人念着你呢。还有小丫,她还在江南等着她的叶姐姐呢,你又怎么忍心把所有人抛下?”
她喃喃自语,把近来发生的事与叶流觞一一细说,只是说着说着,哽咽声却越发难以控制。
“流觞,你说要护着我的,如今为何把我抛下了……我想你了,你醒来可……可好?”
这一夜,秋华一个人在侧房辗转反侧,柳无依在主卧与叶流觞相拥而眠。
细微的哽咽宛如杜鹃啼血,尽显凄凉。彼时已然临近深秋,天气又开始转凉了,眼看再熬一熬就到今年冬季,她们约好要过很多个团圆年的,但目前连第二个团圆年都没有到呢。
希望虽然来了,但对她们来说这个希望来的太迟了!
哭声从一开始的压抑到无措,最后归于深夜的宁静。湿润的痕迹也渐渐扩散,直至浸染了大片衣襟。
清晨,天际泛起鱼肚白时柳无依便醒了。昨夜哭了许久,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现在两个眼睛肿的像核桃。
适应了片刻,她才迷迷糊糊的从温暖的怀里醒来。
只是今天有了变化,心有灵犀一般,她刚刚醒来身边安静了近一月的人竟发出了一声闷哼。
声音响起的瞬间,柳无依便浑身一僵,她定定的看着身旁的叶流觞,直到那双闭合了近一月的眼睛首次睁开,熟悉的水润清澈眸子,带着一如既往的疼惜。
“你醒了?”
“嗯。”
没有特别多的开场白,表现的仿佛心知肚明,也都默契的选择了心照不宣,只是照常的打了个招呼。
“无依,让你担心了。”
94让你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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