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氏没再说话。
正巧这时李傅母悄声走到里间门口,挑起门帘,喊应女子后,使着眼色的同时,还往外努着嘴。
宝因抬头,瞧了眼窗外,见起着风,拿来薄衾给妇人盖上,才轻手轻脚的起身离开。
一到外间,李傅母便问:“太太都自个想吃东西,是不是好了?”
郑氏也说:“听说还能吃东西,便不用担心人会没。”
看着面前二人如何乐天,宝因却是长吁口气,摇头:“嘴唇开始发乌,眼珠越来越凸,太太已经想见人说话了。”
李傅母与郑氏均是愣住。
谢珍果却还是没能接受,小声问了句:“太太...太太真的撑不过去了?”
谢晋滉和谢晋楷也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看着屋里比他们年长的人。
宝因这才注意到屋内还有其他人,过去抚着谢珍果的头,嘱咐了几句:“待会儿十姐有什么话想与太太说,便都说了罢,七哥和九哥也是,说了这次就再没下次,不要叫自个日后想起后悔。”随后,看向李傅母与郑氏那边,“其他人还没来?”
知道范氏是真的快不行了,李傅母一下就变得萎靡:“官人与六郎一早就进宫去哭灵了,三姐太远,只怕赶不回来,大姐的姑氏身体也不好,大概是在照顾着。”
她们刚说完这几句,范氏便开始在里面喊人。
宝因赶紧进去,却发现妇人说话越来越小声,只能附耳去听,隐约听得是想要见谁,可把人一个个的说过,都没回应。
直到说谢贤时,范氏终于眨眼。
她赶紧转身去外面与其他人商量,但还没开口,便被脚步声打乱了措辞。
婆子打起帘子,才看到是谢晋渠从宫里回来了。
他扫了圈偏暗的外间,先开口喊人:“五姐。”接着才问,“太太如何了?”
宝因道:“太太已到大限,想要见大人。”
谢晋渠走到门口,远看了眼妇人:“大人、郑彧还有王宣都被留在了宫里,要他们几个今夜给孝昭皇帝守到子时。”
他们都只能无奈等着。
将到亥时,范氏的情况却愈来不好,好几次都突然一口气没能缓过来,眼神涣散,像是整个魂魄都跟着散了。
看着母亲苦苦生挨,谢晋渠终于是坐不住,大发起怒火,命人赶紧去宫里把谢贤请回来。
只是宫门非这些奴仆能进去的,宝因沉思片刻,单独再喊了个婆子,又把自己的手帕交给她,嘱咐道:“你先去林府一趟,问问林府大爷回府睡下没有,若回了,把这手帕给他,便说我求他进宫去把大人带回来。”
虽未必能成,但好歹还有些盼望。
婆子也知这事紧急,一面欸着,一面已经拔脚离开。
*
孝昭皇帝丧期期间,建邺城各坊对官员均不设宵禁。
谢府车驾出了长极巷后,急忙赶到长乐坊,在林府门前停下后,婆子立马爬下车,直接上台阶,去敲府门,好不容易敲开,连口气都不敢歇,急道:“谢家五娘...”说完意识到不对,赶紧改口,“你们绥大奶奶有要事找绥大爷。”
林府上夜的小厮警惕问道:“不知阿婆是哪位贵人府上的,我们大奶奶要有事,怎会让您来。”
婆子怔住,谢府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哪能记得谁是谁府上的,再说那会儿她们五娘带来的侍女也不在屋里待着,可不就是看见谁便喊谁。
她咬着牙,急中生智下,掏出那块帕子:“我是长极巷谢府、绥大奶奶娘家的,这是你们绥大奶奶的手帕,这趟深夜来,自是有要紧的事,不然岂敢来叨扰绥大爷。”
小厮犹豫半响,最后喊了个管事婆子来带人去微明院。
只是院子里没了多少烛火,寂静得很,就剩个守夜的仆妇还醒着,听了谢府婆子的那些话,硬着头皮去正屋廊下,喊了几声。
知道女子去了谢府的林业绥早已睡下,可不知为何,许是没能适应身旁没人,短短一个时辰,便醒了三四次。
他无奈叹气,半坐起身,借着烛火下了床,刚走去高几旁,倒了盏放凉的茶汤喝,便听廊下的喊声。
“何事?”
没听到男子声音里的愠怒,仆妇松了口气,利落回禀:“谢府来了个婆子,就在院子里,说是大奶奶差她来的。”
林业绥慢悠悠的转着手中瓷盏,沉声道:“带她进来。”
仆妇应下,忙不迭去叫人。
披了件外衣后,林业绥也去到廊下。
婆子见到人,双手递上那块水缥色的帕子,声音不仅急,还有哭颤:“我们太太已经弥留,最后一眼,只想要见见官人,但宫里不是我们这些人能进去的,所以五娘才叫我带着这块手帕来见绥大爷,说是她求您进宫去把官人带回来。”
求。
林业绥接过手帕,右手背过身后,细细摩挲着,眸色暗沉,最后还是道:“叫醒童官,备车。”
婆子看着男子转身进屋,又看着男子换了衣袍出来,悬着那颗心安下来。
抵达宫门外时,林业绥冷声吩咐谢府的人:“等在这里,接谢仆射。”
接着,便只见林府的车驾顺利驶进了兰台宫。
今夜之事也不过是天子顺利追封,探到三族已毫无招架之力,故开始报复性的折磨。
只怕往后还会更甚。
男子入长生殿,不知与皇帝说了些什么,从殿内出来后,直接去往太庙,冷眼看着孝昭皇帝画像前所跪的三个人影。
林业绥道:“陛下特准谢仆射与中书令先回府。”
出身琅琊王氏的王宣则要继续跪着,这是他给皇帝想出来的折辱之法,才有后面皇帝松口让谢贤出宫。
捎带着被准允出宫的郑彧也不多想,拖着跪麻的脚,瘸着离开了。
谢贤却纹丝不动,不愿受男子的这份恩。
过去近半刻后,林业绥隐忍着心中怒火未发,眉目尽是鄙夷嫌恶,嘲弄道:“岳媪弥留,岳翁与其相伴四十载,竟连最后一面都不肯想见?”
谢贤瞬间从地上爬起来,惊恐又不敢相信的瞪着身后的人,然后匆忙往宫外赶去。
宫门外,盯着人上了车驾后,童官扭头跟车舆内的男子禀告,而后又问:“大爷可要回府?”
林业绥揉眉:“跟着去谢府。”
回去也睡不安稳。
*
谢府西棠院的里间,哭声断断续续传出。
除了那些奴仆要开始哭丧,便是几个主子忍不住内心的悲痛。
宝因领着谢珍果几个小的站在一旁,谢晋渠和郑氏垂头跪在小榻前,眼睛通红,却一滴泪都没掉,听着母亲临去前的训诫。
范氏不放心的叮咛:“你日后是要撑起谢氏的,不要再想些什么高山名士,虽说谢氏再像从前那样是不能的了,可好歹也要好好护着自己的栖身之所。”而后看向郑氏,“七哥已要入仕,他和九哥婚事我也议好,如今虽不知日后还有什么差错,但总之现在是没什么差池,只剩十姐一人。”
妇人顿了顿,抽噎道:“她是个女郎,不比你们这些儿郎,夫婿定要仔仔细细给她选过,不求多贵,也不求爱她,只要尊她敬她这个妻子已是大幸。”
谢晋渠代妻子一块恭敬答道:“母亲放心便是。”
妇人交代完后事,谢贤也赶来了,屋里的李傅母听到动静和婆子的喊声,马上过去帮忙掀开帘子。
宝因偏头看去,触及谢贤目光里身为父亲的威权时,猛然记起自己出嫁女的身份,微微垂眼,默默退了出去。
大人回来,谢晋渠夫妻便膝行退到了一旁,谢晋渠、谢晋滉、谢珍果也抽噎着跪下去。
谢贤慢慢走过去坐下,就如此几步便已劳累的短叹一声。
这样的老态让范氏笑道:“你老了。”
谢贤迂缓了好一会儿,才答:“是老了。”
看着眼前这个相处了近四十载的丈夫,范氏不禁忆起自己为人妇的岁月,年轻时所受舅姑的刁难,这人的斥责,一下都从心头冒了出来,她只想无愧的走:“嫁给你以来,我自问从未有过差错,侍奉舅姑,养育子女,操持后宅,为谢氏尽心尽力也不比你在外头做得少。”
垂坐在凳上的谢贤无力开口:“我知道。”说完觉得还不够,但又不知还要说些什么,仍还是苍白的一句,“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听到辛苦二字,范氏想起的却是谢贤心中那位志在山水的女郎,若是那人,得到的可也会仅是这样的一句话。
她很想问,但不会问,话到嘴边,说得也是儿女的事:“高楼要塌,不是你能挽救的,要真还念着我对谢氏的一点辛苦,只希望你为七哥、十姐他们想想,能伸能屈才叫好,不要让几个孩子落不到个好下场。”
谢贤只道:“你不必忧心这事。”
范氏便也无话可说,伸出手去。
谢贤一声不吭的望着这位妻子,心里还在期盼她能再与自己说些什么,待看到那只手,落在膝头上的手动了动,可妇人一句“十姐”,又让他不敢再轻举妄动。
谢珍果抹了两下眼泪,哭着赶紧跪扑在榻边:“母亲。”
“我走了,你要、要好好的。”
*
宝因刚走到外间。
李傅母便急忙凑上来,说道:“五姐你那位夫君也来了,现下在正厅坐着,你先过去陪陪。”
见这边已没有再需要自己的地方,宝因颔首,在仆妇把帘子打起来后,抬脚出了屋,转进抄手游廊,往正厅去。
男子安静的坐于圈椅中,浅垂长眸,似乎已累极,旁边四方桌几上还摆着一宽口茶盏,圆盖轻轻搭在盏边。
宝因顿时心怀愧疚,谢贤能出宫,必是去过皇帝面前一趟的,其中还不知处于何种危殆之中,便是没去,那也是违背了圣意,前面一时心急,只能想到他。
如今思来,她的确冲动了,说到底这是谢府的事,与他无关,何况谢贤与他还有朝堂政事的纠葛。
刚成婚次日便来了个金殿会审。
宝因苍白道:“今夜的事,多谢。”
林业绥撩起眼皮,淡吐一口气,将身旁的高椅拉出来了些:“你我是夫妻,幼福又是求又是谢,莫不是有意要与我生分?”
宝因缓步走过去:“可说到底,这事你本可以不管的,要是林氏因此遭到陛下猜忌或厌恶不喜。”
林业绥轻笑宽慰:“陛下未曾责怪,我心中也自有分寸。”他不想在这上面与女子过多纠缠,亦不想让她再生内疚,不动声色的换了话题,“岳媪如何?”
今日发生诸多事,宝因早没过多的心力去深思,对方说什么,她便答什么:“已经在交代后事了。”
话才出口,就有一个仆妇哭着跑来向他们报丧:“太太没了。”
正欲要在男子身侧落座的宝因滞住心神,远远看着西棠院的方向,哭丧声正在越来越大,府里的奴仆都在忙着去报丧,准备丧仪。
然后便见地上被水打湿一片。
女子抬手扶眉,凝噎难言。
林业绥情绪不由松动,起身牵着她往那边走去。
待到了院子里,谢珍果等人的哭声翻江倒海的响彻耳畔,李傅母更是几度昏厥,而谢晋渠始终把伤痛憋在心里。
高门庶女的生存指南 第1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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