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上说看吧,“人心都是一样的,君既无情我便休。换了我,我也找个新郎子,我就要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所以凌溯无数次庆幸,他们的身份没有对换。因为这人要是铁了心,那就太可怕了,大明宫都得扩建。
居上不管他又在琢磨什么,接着打探:“那个太常寺少卿为人如何?郎君认识他吧?”
凌溯说认识,“茶阳唐家,算不上一流门阀,却也是当地大族。唐义节与五嫂是表兄妹,自小便有来往,唐义节其人识礼谦逊,本朝建立时,祭告天地等大典都是他承办的,可说面面俱到,行事滴水不漏。”
居上唏嘘不已,“表兄妹再续前缘,难怪这么快便登门提亲了。那位唐少卿之前没有夫人吗?这次是续弦吗?”
凌溯道:“人家不曾娶过亲,五郎说当初五嫂若不嫁给他,本该嫁给唐义节。”
这下居上更觉得那位唐少卿是重情重义的好郎子了,也颇为阿嫂庆幸,“还好有人一直等着她,阿嫂是有福之人,等他们大婚,我要随一份礼。”
凌溯问:“你不关心你五兄吗?”
说起五兄她就晃脑袋,“他已经有和月了,将来就算不成婚,也不要紧。再说阿叔没到家呢,年前他怕是还有一劫。”
凌溯沉默下来,没有将他的安排告诉她。辛五郎经过和离一事,名声已经坏了,没有人会在乎他的去留。瓜州与沙州毗邻,瓜州节度使对朝廷明从暗反,朝廷派去的人无一能顺利抵达,那个地方慢慢与长安断了联系,时日一长,便真的难以辖制了。
现在正需要有人将沙州与朝廷串联起来,辛重恩此一去,是西域边界的定海神针,只要大事办成,一则洗清他的过往,二则辛家有了定边的功勋,不再仅仅只靠诗书传家了。
只是此行有风险,辛家其他人得知内情后会怎么想,不好说。不敢告诉她,是怕她觉得他趁人之危,将她阿兄的性命当儿戏。但就凌溯来说,这是无巧不成书的事,当初他们建立本朝经历了九死一生,如今也给辛重恩一个翻身的机会,只要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有朝一日便能衣锦还乡。
“阿叔回来时,五郎应当不在长安了。”他含糊道。
居上直起了脖子,“不在长安?他要去哪里?”
凌溯垂眼抚了抚袍子上的皱褶,“说要游历名山大川,已经托我向兰台致仕了。”
这么一来却让居上伤心了,倚着凭几若有所失,“受了情伤就要离开长安吗……你说,他会不会找个深山古刹剃度,做和尚去?”
她的想法一向跳脱,凌溯设想过她惆怅,但没想到她会以为五郎打算出家。
他尴尬地开解,“不会的,他是性情中人,没准这次离开长安,能建功立业也不一定。”
居上对五兄建功立业这事不抱希望,只盼着他能平平安安的,无论如何他是她阿兄,即便婚姻上晃了神,也不该落个青灯古佛的下场。
***
第二日朝会毕,辛重恩便向秘书省呈递了辞呈。原本辞官也需经过几轮核准,但有了太子的授意,这件事就好办多了。
政事堂里的辛道昭听说了消息,匆匆忙忙从衙门赶了出来,看见垂头丧气走出兰台的侄子,气得脸色铁青,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二十五岁,从四品的官职,多少人连想都不敢想的前程啊,他居然不与家里人商议,这样轻飘飘地说辞就辞了。他对这混账东西已经不能用失望来形容了,见他朝自己望过来,便隔着台阶狠狠一指,“早知如此,我当日就该打死你!”
辛重恩羞愧难当,深深长揖下去,辛道昭看都不想看他,转身便走。走了几步犹不解恨,站住脚道:“等今晚回去,我再与你算账!”
辛重恩张了张嘴,无法辩解,好在太子从少阳院出来,见老岳父这样生气,上前劝慰了两句,和声道:“事已至此,我倒觉得五郎辞官不是什么坏事。辛家百年望族,名声要紧,且这事看似过去了,终究经不得人重提,倒不如让他辞官,断了有心之人弹劾的念想,将来时日一长,重新入朝也不是什么难事,岳父大人说呢?”
这句“岳父大人”叫得辛道昭舒心,转念再想想,目下保住东宫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将来有个掌权的妹婿,五郎也不至于落魄到哪里去。
“也罢。”他沉重地叹了口气,转身望向那落寞的背影,“我只是觉得他阿耶还不曾回来,孩子弄成了这样,我对不起他阿耶……”
各人自有命数,这少年成名的孩子,本不该这样惨淡收场。
那厢辛重恩从含光门上出来,卸下了一身的担子却不觉得轻松,心里充斥起了更大的空虚。
他对家仆说:“从今往后,我就是一文不名的光棍汉了。”
家仆垮着个脸,眉眼是八字形的,他看了他半天,讶然道:“狗儿,我从来不知道你长得这么难看。”
名叫狗儿的家仆讪讪,“以前我更难看,正是因为跟着郎君,染上了郎君的书香气,才稍稍变得好看了一点儿。”
家仆很会说话,人生也没有那么糟糕,看开些吧。
他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嘴里嘀咕着:“明日我就要离京了,去和她道个别吧。”一路愁肠百结到了延福坊。
转过一处墙角,再往前就是郑宅,可他忽然勒住了缰绳,看见银素从门内迈出来,笑盈盈与站在台阶前的人打招呼。
照着背影猜测,那人是唐义节无疑,刚下值便急着赶来见她,身上还穿着绯色的公服。
银素的气色很好,脱胎换骨了一样,穿着蜜褐色的夹衫子,重新梳起了螺髻。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如此灵动的样子了,好像与成婚前没有多大差别,只是站在台阶前的人不是他了,换成另一个等了她多年的男子。
她与唐义节说话,神情平和,偶尔掩唇颔首,彼此相处很是和谐。大约她发话请他登门了,唐义节举步上了台阶,犹豫片刻来牵了她的手,她没有拒绝。
辛重恩惨然泄了气,牵着马,转身折返了。
那厢的郑银素朝巷口望过来,视线略一停顿,便转身迈进了门槛。
他无处可去,也没有途径排解忧愁,索性回去,告知家里人自己辞官的消息。
李夫人听了大哭一场,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孽障,什么事都是自己决断,你眼里可还有父母长辈!”
他跪了下来,额头抵着母亲的足尖,哽咽道:“儿生母早故,是阿娘一手带大儿,阿娘在儿身上耗费的心血,儿一辈子报答不尽。如今儿走到窄处,偏身也挤不过去了,留在长安会成为辛家的把柄,倒不如辞官云游,也保全了全家的名声。只是儿一个人走得干净,却要把和月托付给阿娘,求阿娘看在母子一场的情分上,替儿照顾血脉。若是儿还能活着回来,再给爷娘尽孝,尽我做父亲的责任。”
李夫人被他这样一说,顿时慌起来,“你要去哪里?你阿耶还不曾回来……你先见了你阿耶再说。”
辛重恩直起身摇头,“见了阿耶,少不了一顿好打,我就不讨那皮肉苦了。”
家里人恨则恨矣,听说他要走,自然万般不舍都来挽留。但他去意已决,苦笑道:“我在长安已经待不下去了,过阵子银素出嫁,让我有什么颜面面对旧日的亲友。”
第二日坊门一开,他带着狗儿,迎着朝阳东行,打算从春明门出长安。
路过东市时,看见胡四娘正在胭脂铺前买胭脂,身边站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望向她时眼神热切。奇怪,自己竟一点感觉都没有了,摇着马鞭,慢慢走开了。
这段乱七八糟的感情开始得幽微,结束得也莫名,好像谁也不需要给谁交代,断了联系,事情就了结了。
狗儿夹了夹马腹赶上他,喋喋说:“那时候郎君在衙门忙得摸不着耳朵,要是长久忙下去,不再见胡四娘子,也不会弄成今天这样。”
是啊,如果那日下值没有被她拦在巷子里,如果自己没有一时糊涂上了她的马车,他应该会继续过着平静的生活。
有些缘分是孽缘,存在就是为了毁灭。如今两手空空重新开始,如果能活着到沙州,就拿命来洗清辛家的耻辱吧。
第63章 三字已满,可以为所欲为了。
***
今日是旬休, 凌溯不必赶早进东宫,起身之后听长史娓娓回禀,“辛五郎带着一个随从, 两个包袱, 从春明门出长安, 一路向东去了。”
北行的路线他们事先规划过, 先往雍州停留几日,再过薄州直去庆州。看似行进随意,如此走走停停, 不知不觉间便到沙州了。
长史对此事始终有些不确定,犹豫着问:“郎君觉得辛五郎能够胜任?”
凌溯站在镜前整理了衣襟,抬起手臂让内侍系上玉带, 曼声道:“辛家的儿郎,不是只会读书, 他们能文能武, 端看西院的娘子就知道了。不过入朝为官后,五郎去的是秘书省, 渐渐拳脚功夫生疏了, 但他有报国之心, 这人便还有救。此事我与他事先商议过, 他有这胆量,我才敢委以重任, 用人不疑, 端看他日后的作为吧。”
是啊, 忽然弄得妻离子散, 虽然对辛家来说是个打击, 但在太子眼里, 却是另一种转机。
一个合格的政客,能在绝境之中发掘更多可能,辛家平时铁桶一样,儿辈里忽然有人坏了名声,朝堂上多少人喜闻乐见!光明正大派人前往瓜州,每一次都是无疾而终,既然如此就换个路数,利用他的境遇作掩护,游山玩水之间抵达那里,可以减少怀疑。
长史颔首,复又道:“暗处的人,难道不会疑心这是苦肉计吗?”
屈膝跪地的内侍将玉佩挂在他腰间,仔细整理再三,方却行退下去。凌溯在镜中端详了自己一眼,牵扯着中衣的袖口踱开了,淡声道:“什么样的苦肉计,会让妻子另嫁他人?”
长史“哦”了声,“也对,那是郑家的女郎,不同于一般门庭。我看这几日郑尚书精神不振,中晌廊下食的时候,闷着头一句话都不说,想必为这件事苦恼得很。”
所以天降的机缘,一切都刚好,只要抓住这个时机,混乱之中能够建功立业。
回身坐到案前,他打开了北疆一线的布兵图,瓜州的营房和沙州的驻军,这图上画得清清楚楚。辛重恩抵达沙州之后,将手令交给节度使以调动兵力,边陲之地的稳定,还是借助地方势力牵制羁縻为好。徐自渡是扎在朝廷心头的一根刺,若是能轻巧拔除,于社稷大有益处。
一旁的长史很欣赏太子殿下的运筹帷幄,他是能够指挥千军万马的开国太子,心中自有乾坤。别看他在行辕中面对太子妃娘子时一根筋,离开了儿女情长,他还是那个不可多得的将才,是北军心中的盖世英雄。
当然,这种感慨在行辕中,一般不会维持太久。太子殿下将布兵图收了起来,从抽屉里取出那张宣旨,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把缺笔的正字填满。
长史实在百思不得其解,话到嘴边,吞吞吐吐好几次,终于还是把他的疑问问出了口:“郎君在记日子吗?难道有什么要紧事要完成?或是说出来,看看臣能不能为郎君分忧。”
凌溯搁下笔,迟疑地望了长史一眼,不确定该不该把私事告诉他。
长史眨巴着小眼睛,表现得十分有诚意,“郎君,臣今年三十有四了,娶了亲,也有了一儿一女,某些事上比郎君更有经验。若是郎君信得过臣,臣便斗胆,来给郎君出谋划策。”
至于为什么如此笃定太子殿下的问题出在感情上呢,因为军国大事,根本用不着他这样煞费苦心写正字。自从入了行辕,太子殿下一切不寻常的举动都与西院的太子妃娘子有关。有时让长史不得不感慨,年轻真好,满怀激情真好,看着他们怪招频出,让他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原来自己也曾这样心事重重、百转千回过。
见长史说得恳切,凌溯松动了,他低头看着桌上的宣纸犹豫不决,长史便拿表情给他鼓劲。怂恿半日,他终于横了心,直白道:“两个正字就是十日,十日之前我抱了太子妃娘子,她没有捶我。我原本想,第二日再与她发展些别的,但又怕太急了,惹她反感。所以悄悄记下日子,打算攒够十五日,十五日之后我再去唐突她,她应该不会生气了。”
这番话听得长史瞠目结舌,连一旁贴身侍奉的内侍也不禁低下头,唯恐自己笑出声来。
这种事,应该怎么解释呢……长史冥思苦想,斟酌了下道:“其实殿下不需如此按部就班,情之所至趁热打铁,郎君明白臣的意思吧?”
凌溯微微蹙了眉,看上去表情有些不悦。沉声吩咐侍立的人退下,这才道:“我也想情之所至,高兴高兴,但娘子那样的脾气,弄得不好会鸡飞蛋打。回头又闹着要回辛家,事情传到右相耳朵里,我怎么好意思天天从政事堂经过。”
长史很苦恼,男人在感情里瞻前顾后,会损失很多小情趣,但话不能说得太直接,想了想,打算把自己当初的心路历程拿出来举例子,掏心挖肺地说:“臣与家中夫人定亲,也是婚前开始接触,一步步加深感情的。头一回是中秋,臣去岳丈家送节礼,岳丈留我吃席,席间我洗八百回手,不住从女郎的席旁经过,暗暗与她眉目传情,饭后我们就一起赏月了,还牵了手。第二回 ,臣借故去岳丈家借书,打听清楚岳丈不在家,她自然带臣去书房找书。四下无人时候,臣一不做二不休拥吻了她,想着大不了挨一巴掌,结果并没有。”长史回忆起往昔来,老脸也微红,但语气很坚定,他就是想告诉太子,“只要她对您有意,会包涵您偶尔出格的举动。谈情说爱就像打仗,想取胜就得出其不意,必要时候得敢于冒挨揍的风险,女郎打人又不疼,殿下不用害怕。”
可惜长史没有领教过居上的铁拳,他说女郎打人不疼,光是这点就错了。
所以凌溯没有从他的话里吸取到什么经验,只是上下打量他,“看你像个学究,怎么还有如此霸道的一面,果真人不可貌相。”
长史不由悻悻然,“臣是站在过来人的立场,向郎君传授诀窍,郎君可以不听,但不能嘲笑臣。”
看他有些不快,凌溯也不与他打趣了,笑着摆了摆手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多心……”
这里话音未落,门上递了请帖进来,说赵王与侍中起宴,邀殿下前往张家楼饮酒。
赵王是阿叔,侍中是股肱,这样的邀约不能不赏脸。长史忙向外吩咐备车,凌溯披上大氅便出门了。
天欲雪,这段时间总是阴沉沉的,今日说不定有机会观雪赏梅。凌溯临上车前回身吩咐长史:“娘子屋里潮气太盛,容易寒气入体。你派人多搬几个暖炉过去,每个角落都点上一盆,别让她屋里凉下来。”
长史道是,送别了太子便返回行辕,照着他的吩咐安排了下去。
回到东院,把昨日批好的公文归拢,准备命人运回东宫。忽然一阵风从窗口吹进来,吹起了案上的宣纸,高高飞起又飘飘坠落。
长史顺着方向看过去,那纸甫一落地,一只云头履便迈进来,恰巧踩住了半张纸。
彼此都“哎呀”了声,居上忙缩脚,仔细看了一眼,“这是什么?谁在练字?”
长史笑着上前接应,“不是练字,是殿下在记日子。”
这年头还有人写正字记日子?居上差点又笑他土,勉强才忍住了。弯腰把纸捡起来,上面半个鞋印鲜明,她难为情地说:“长史你看,我把它弄脏了,要不这张不要了,我重写一张陪给殿下。”
长史到底不敢随便做主,且这正字意义非凡,对太子殿下来说代表着幸福。他支吾了良久,把纸接过来,小心翼翼又吹又拍,可惜于事无补,于是感慨道:“真是天意啊,娘子在纸上盖了个戳,殿下说不定会很高兴的。”
这么说来两个正字和她有关?居上探身又看了一眼,“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殿下为什么要记日子?”
长史抬眼为难地望了望她,“这事……臣不好说啊。”
越是推诿,越代表其中有诈。居上道:“我与长史这么熟了,有什么话是不好说的?长史悄悄告诉我,我不和殿下提起,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何?”
长史效力于东宫,太子妃作为东宫日后的女主人,一般情况下打好关系是非常有必要的。且长史头脑活络、有眼力劲儿,绝不会一味维护太子,而慢待了太子妃娘子。
既然说好一切私下进行,那么无伤大雅地出卖太子一下也不要紧。于是长史放心大胆地招供了:“殿下打算记满十五日,唐突娘子。”
这番话说完,换来了太子妃娘子见了鬼的表情,长史忽然觉得自己很失职,简直在拆太子殿下的台。忙又补救:“那个……臣表述得不清楚,臣是说微微唐突……毕竟我们殿下是有礼有节的仁人君子,娘子认识他这么久,应当知道他的为人。”说罢尴尬地笑了笑,“娘子先前说好了,不与殿下提起的,可不能反悔啊。”
居上怔忡着,回不过神来,实在不明白世上为什么会有人呆到这种程度。唐突她还要例计划,真是步步为营的十五日啊!
风月狩 第5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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