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出谷(一)
这年春天,林声竹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故人。
时值四月,正是洛阳牡丹盛开的好时节,林声竹却无暇赏花,反将自己关在书房,处理分舵事务。许是前段时间连轴转了太久,这段时日,他总是困倦,处理公务的效率也下降不少。
越是在这种力有不逮的时候,林声竹就越怀念君不封还在舵里的时光。
自从茹心命殒,君不封失踪,林声竹无异于自断两臂,在屠魔会一度步履维艰。他扶持着仇枫成了自己的新助力,但仇枫年轻,江湖资历尚浅,在很多地方都处理得幼稚毛躁,比不上君不封心细机敏。
君不封在他身边时,兄弟俩合作,是强强联合。
林声竹久久沉在过往的记忆里,无法自拔。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吵闹。小弟子仇枫冒冒失失地撞进书房,欣喜又慌张地报告道:“师,师父!留芳谷的小萦妹妹,她,她来我们分舵做客了!”
仇枫兴奋得甚至有些捋不直舌头,林声竹抬头瞥了他一眼,仇枫顿时噤了声,心虚地低下了头,整个人还是兴奋地不住往门口瞟。
林声竹委实看不惯仇枫这模样,眉头紧皱道:“解萦?她好端端的不在留芳谷待着,跑到我们屠魔会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见林道长你了。”
林声竹话音刚落,解萦就进了书房,冲着林声竹盈盈拜倒。
林声竹这几年不曾踏入留芳谷半步,屠魔会事务繁忙,他也没因此忘掉解萦。
解萦隔三差五会为他送来一些药丸,还会写一些似是而非的信件。林声竹在外闯荡多年,如何看不出这丫头的恶毒心机,她旁敲侧击,处心积虑地提醒他,让他别忘记留芳谷之变。看在君不封的份上,他不同她计较。林声竹可以接受她赠药的好意,至于那些信件,知道她也写不出什么花样,每次寄来,他都是直接烧掉。
仇枫自打和解萦重逢后,隔三差五总在念着对方。察觉到仇枫对解萦有非常明确的好感,林声竹又起了当年的心思。虽然他一贯不喜解萦的性格与做派,但君不封的失踪确如一块巨石压在自己心上。与他争斗的“君不封”真假难辨,而君不封留下的唯一“遗产”也在悄然长大,埋藏在留芳谷内外的探子都回报,这些年来,君不封从不曾出现在解萦身边。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林声竹始终没将那个与自己缠斗多时的死对头看作是故友。
君不封约莫是死了,而他的死,确与当年的自己脱不开干系。
故友唯一的亲人到访,他理应为解萦往后的人生负责。
解萦此次前来,披了件猩红大氅,衬得她肌肤如雪;内里鹅黄色的衬裙更显得她清丽脱俗,天真烂漫。在林声竹的印象里,就算解萦是他们公认的美人胚子,但提到她,他心中浮现的始终是个动辄哭嚎撒泼打人的泼辣团子,几年不见,这小团子竟出落得如此美貌,成了个明眸皓齿,吹弹可破的玉人。只怕在江湖上走动几天,她的美貌就会不胫而走。
再看一旁的仇枫,在江湖上行走了一段时日,他已经基本摆脱了初出茅庐的青涩。与解萦站在一起,好一对儿天造地设的璧人。
林声竹一下恍惚了,也许是因为今天久违的想起了不封,再看意气风发的仇枫,他很难不想到曾经的自己。兄弟俩缔结的因缘汇聚一处,见证他们成长的少女却悄然泯于风中。
面具下的疤痕又在泛着疼,林声竹缓了缓,柔声道:“小解萦,你不好好地在留芳谷学医研究机关,怎么突然要来找我?你不是最讨厌见到我吗?”
解萦娇声一笑,起身向他行了一礼,轻声道:“林道长说笑了,童言稚语哪能轻易当真。其实去年留芳谷大会后,解萦就可以学成出师,那时就想着要来拜访道长,只是因谷内有事耽搁,拖到现在才出谷。解萦此次前来,是希望林道长帮忙,允我从旁协助你们师徒办事。”
“从旁协助?”林声竹玩味地看着她,“听这话,你是不打算入屠魔会?”
解萦凄清地笑起来:“屠魔会这样的正道组织,又岂是我们这种无名小派可以轻易攀附的,何况我是大哥的义妹,大哥现在的名声之遭,就是我久居留芳谷,也有所耳闻。我是可以沾亡父的光,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昔日‘解孟尝’的面子又能顶几个铜板?更何况,林道长既是当年之事的亲历者,又怎会向我问出这句话?我与大哥有旧,万一哪天出了岔子,岂不是会拖累您和小枫哥哥。屠魔会内纪律严明,我不想因为我和大哥,害了您和小枫。”
仇枫大致能猜到解萦此次前来是要加入屠魔会,可没想到她上来就堵死了去路,但她提到了自己,对他的称呼也从小枫哥哥变成了小枫。看她凄凄切切的样子,仇枫心里一疼,数月里,他在江湖四处奔波,始终未能寻得君不封的下落,本就对她心怀愧疚,倒是她风尘仆仆地从留芳谷赶来,言谈中还在挂念自己的前途命运,让他很是感动。
仇枫脑子一热,转头向林声竹求道:“师父,您就留下小萦妹妹吧。留芳谷能人辈出,小萦妹妹更是才智双全,日后定会是我们的一大助力。之前留芳谷武比,小萦妹妹也全力胜我,并不是我看她是一介女流而选择谦让,她是真的有本事,比我要厉害得多。”
林声竹尴尬地咳嗽一声,没想到自己这小徒弟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当了反骨仔,这要是和解萦成亲了,以后也是个胳膊肘拼命向解萦拐的败家道士。但比起仇枫的“叛变”,更令他惊讶的,是解萦的转变。
解萦进门时的一言一拜,已让他看出了她的转变,而之前那一段话,素来对他毫不客气的女孩竟也学会了委婉求全,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思忖一二,林声竹叹了口气:“小解萦,刚才是我口不择言了。咱们相识多年,你也不必隐藏你的来意,我猜,你此番前来,应该是为的不封吧。”
解萦身子一颤,难受地低下头,再抬起头时,眼里满是苦涩:“虽然嘴里一直不承认,但从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大哥已经走了。武林里虽然有个打着他的名号为非作歹的恶人,但我并不认为那是他。可去年小枫哥哥看到了大哥的踪迹,原来大哥没有死……我不清楚大哥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不来看我,为什么要无恶不作,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明白,大哥他是武林公敌,可他毕竟对我有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堕落不管!屠魔会以匡扶正义为己任,大哥落到他们手里,又怎么会活得下去。林道长,你是知道当年事情的原委的,你也说过,只要我发话,你什么都答应我……我知道,解萦势单力孤,也不可能与整个武林为敌,可就算如此,我也想找到大哥的下落……”
解萦低声啜泣起来。
如果说曾经小丫头的哭闹是聒噪,现在的哭泣倒变得赏心悦目,我见犹怜。
林声竹清心寡欲多年,早不为女色所累,可看解萦默然垂泪,他竟也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再想解萦失去了君不封,骄纵的性子也大变,只怕在留芳谷的这几年也不好过。
林声竹固然可怜解萦,但有些原则上的事不能变。
他整了整衣襟,正色道:“小解萦,你放心,如果不封不曾犯事,我定会护你们兄妹周全。但你也知道,这几年他行迹不定,四处为非作歹……”
“如果是这样……在你们了结大哥的时候,我希望能让他少受些苦。”解萦毫不犹豫。
林声竹由衷地鼓起掌,感慨道:“是真的成大姑娘了。”
解萦的嘴角微微牵动,很快又低下头去。
仇枫见师父或已默许了解萦的加入,兴奋得一蹦三尺高,被林声竹一瞪,他又不敢言语,只是退到一边,偷偷摸摸地瞥解萦,一个人傻笑。
“小解萦,有些事我还是需要提醒你。即便不封现在人人得而诛之,我也没忘记他当时对你的期许,他始终希望你能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不要牵扯进江湖的纠纷。我和不封情同手足,你又让我如何忍心,推你去刀山火海里挣扎呢?”
“林道长多虑了,既然大哥未曾离开江湖,那我实际也早早就踏了进去,又何谈什么远离。”
“说得好。”林声竹又为她鼓起掌,“我可以留下你,但你说来当我们师徒的助力……这助力是助在何处呢?”
“我来说我来说。”仇枫又凑到林声竹面前,“小萦妹妹医术一绝,制药术也出类拔萃,她还精通酿造木工,又是解铃居士的徒弟……”
仇枫滔滔不绝地介绍解萦的同时,解萦屏气凝神,绕着林声竹四周转了转。最后她神情凝重地停到他面前,直接薅着他的手腕,为他就地诊起脉。
在他的几处穴道接连扎下银针后,解萦擦擦额上的汗水,低吟道:“依林道长的气色和脉象来看,现在中毒尚不算深,但只要再过四个月,你就会全身力竭而亡,且看不出任何中毒的征兆。”
不顾林声竹师徒的震惊,解萦轻松一笑:“现在我能留下了吗?”
第十章 出谷(二)
林声竹中的是蛊毒,这毒无色无味,难以说清是何时通过何种方式下到他身上。
苗疆蛊毒的威力,林声竹在几年前已经见识过一二,小徒弟最为孝顺,一听林声竹中的是蛊毒,人也顾不得对着解萦发傻,只是焦急地哀求她,务必治好师父。
“林道长这次的运气还不错,这蛊毒虽无色无味,不易察觉,但只要找到化解之法,便可解毒。如果这个下毒者是专门对着道长下蛊,那除非是找到他的踪迹,否则我们只能等林道长毒发身亡,别无它法。”
“小解萦,看来你在留芳谷的这些年受益颇丰啊。但这蛊毒毕竟罕见,很多当世高人也对它一知半解,平常看你也没什么出谷的机会,怎么会这么快就辨认出来?”
“中原武林确实是对苗疆蛊毒比较陌生,但道长似乎忘了,茹心姐姐给你下的便是苗疆的烈毒,为了给你解毒,我托谷里上上下下弄来了不少苗疆的蛊毒和医书,每次有什么新发现都写在了我给你的信上。”她突然哽咽地埋怨道,“道长多年不回信,想是那些信你都就地撕了烧了,只字未读,连我这些年成长都不曾获悉。”
解萦这里哀哀戚戚的,林声竹被她骂得尴尬,只能强行转移话题道:“小解萦,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你既然要长久在我麾下办事,就不要这么生分的叫我道长了,我比你虚长了十几岁,唤我一声叔叔,你不亏的。”
解萦掩面笑道:“林道长这就说笑了,你和大哥是过命的兄弟,我和大哥又以兄妹相称,我若换了你叔叔,难道大哥也要跟着这么叫吗?没记错的话,你比大哥还要小几个月,那既然如此,我唤你一声林二哥,林小哥,才更为妥当。但……”她偏头看向仇枫,冲他笑着眨眨眼,“小枫也是我的哥哥,如果你们都是我的哥哥,那岂不是又乱了你们师徒的辈分,所以,还是叫林道长和小枫的好,这样你们师徒谁都不计较谁,大哥知道了,也不会说你占他的便宜。”
解萦伶牙俐齿,强词夺理的东西竟也被她说出了非此不可的大道理,一旁的仇枫还跟着赞许地点了头。
林声竹实在没法子,只得硬着头皮地嘱咐仇枫:“你解萦妹妹专程来投奔我们师徒,之前不封居住的旧屋子,你就收拾出来给她住吧。”
仇枫领命,快步离开书房。林声竹本想留下解萦先替他解毒,哪想解萦就跟离不了花的蝴蝶似的,紧随着仇枫的身影就去了。
林声竹瘫坐在木椅上,疲累地叹了口气,回想解萦说的那些话,又气不打一处来,这臭妮子,他以为没了君不封,这些年她总能有点长进,没想到还是处处和他针锋相对。现在她是长大了,不撒泼了,但居然改用话拿捏他,给他碰钉子了!
林声竹下意识往屋外瞥了一眼,心说不管过了几年,他还是很讨厌解萦。
解萦对林声竹的讨厌亦如是。
君不封逃走后,解萦四处寻找未果。回到家里,她生了一场大病,如果不是朱蒙察觉三日没见她,赶忙来探望她,解萦可能真就因为高烧,险险病死在床上。
重病的那几天,解萦一直在做梦。她翻来覆去地梦到童年里印象最深的那场雪,那天她也是在大雪中等了又等,对君不封失望至极。当然,在那个雪夜,她最终等到了他。
她以为大哥永远不会让她失望,可她错了,那失望只是迟了九年才来。
她向他下毒,他当然也可以弃誓言于不顾,抛弃她离谷。毕竟率先背叛的那个人是她。可就算自己不背叛,是不是他们也终究会走到这一步?他会安抚她的情绪,同她虚与委蛇,最后再找一个合适的空当,就此人间蒸发,让她寻不到他。
解萦从不后悔对君不封下毒,君不封一旦下了什么决定,就绝不会更改,在那个环境里,她没得选。如果男人因为这件事报复她,也无可厚非,虽然她会失望他的失约,但她接受这个结局,她只是不该太过信任他的承诺。
但最令她崩溃的,实际是他的逃脱与她的恶毒毫不相关,不管有没有中间那些天的拘禁,归根结底,他都是要走的。外面的世界对他的诱惑就这么大。
她自以为是的拘禁,仅是为了向他讨得那一句“不走”,可原来,这也是徒劳。
那只是一句精心安抚她的谎言,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准备把许诺做实。
两人相知相伴这么多年,她第一次知道,君不封也会骗人,甚至比起她,他才是那个更高明的戏子。解萦给君不封下的那些毒,只要一直不引爆,就始终不会真正危害到他的身体,甚至稍一疏通筋脉,那些毒对他都是极好的补药,于修补内力大有裨益。他的毒与护,其实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可他是货真价实地冲她演了戏,他明知道无翁山和白头川是什么地方,对两人的关系又意味着什么,可他还是带着她欣然前往。她大致猜出了他是从白头川码头离开的留芳谷。男人费尽周折演了一大场戏,只是为了探听码头的情报,至于麻痹她的心智,给她造成一个他终于接受她的假象,也都只是顺带的产物。
解萦从来对君不封的话语深信不疑,童年时他对她说的每一句允诺,她都会当真的记到现在,他说这个世界上,没人比她更重要,那茹心死后,她就是可以自信满满地认为在这世界上,她是对君不封最重要的人。
但对君不封最重要的自己,也可以随时被他轻易舍弃。
渝州竹林里的那辆马车行了九年,再次在一个竹林的岔路口停下,她又一次被自己的至亲扔下马车,还是在空荡荡的竹林里游荡,找不到出路。
那曾经用来给自己照明的不夜石也无不恶毒地提醒着她,对那些胸怀天下的大侠而言,她一个小女子,自始至终,什么都不是。
病好后,解萦把自己锁在了屋里,后面还是朱蒙和罗介晔协力破门,才把已经捂得发了霉的她揪了出去。
私藏君不封在留芳谷一事,自然不能同这两位详说,但罗介晔不愧是与她有相近背景的知己,直截了当地问她:“仇枫好久没来消息,你是不是又在想你的那个大哥了?”
去年留芳谷大会上来了不少江湖侠士,解萦一举成名,有关她的身世背景也不胫而走,君不封的突然出现成了大会尾声的最高潮,点燃了在座的所有正义之士。解萦现在还没入江湖,但人人都清楚,目前位于江湖绝杀令榜首的恶徒,在避世的留芳谷里有一个义妹。
她是他唯一的弱点。
大会过后,长老们都十分担忧解萦的未来,毕竟他们这一批弟子自此出师,可以自由往来留芳谷内外。解萦若长久住在留芳谷,谷内上上下下尚可以保障她的安全,但若她就此踏入了江湖,只怕不少赏金猎人会把她看作用以要挟君不封的利器,只要捉了她,放出风去,不愁钓不出君不封。但那时恐怕解萦也要命在旦夕。
朱蒙以为解萦是想到这些,忧虑过度,才把自己害出了一身大病。
可解萦现在想明白了自己在君不封心里的真实地位,也不再忧心她的命。他可以这么轻易地舍下她,日后就是她被什么人擒了,他也不会来救她的。
毕竟,她只是一个对他胡搅蛮缠的路人。
可就算自己在君不封心里再无足轻重,他始终是她的无价之宝。
她在与他的较劲中只做错了一件事,就是她愚蠢地相信凭自己的真心,总能感化他。但自己对他本就是那无足轻重的小佣人,又何谈感化呢?
自始至终,她就不该给他有选择的机会,人一旦有了选择,心思就会活络,但如果只有一条生路,那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没关系,吃一堑长一智,试出来自己实际对他一文不值也好。
无价之宝有无价之宝的活法,无足轻重也有无足轻重的活法。
起码不用再担心他会讨厌她了,横竖都在谷底,就是再恨,又能恨到哪里去呢?
决心离开留芳谷那天,解萦没有声张,仅是告诉了二长老自己的打算。
想清楚日后入江湖要做的事,昔日的旧人很容易被她盘算了个遍。
以她现在的敏感身份,单打独斗甚是危险,最好的法子是借势,大树底下好乘凉。
而她选择的大树,便是林声竹。
屠魔会这几年没有放弃他们扩张的脚步,已经渐渐成了江湖里的第一大正派势力,眼线众多,而林声竹师徒又与假君不封难解难分多年,对他知根知底,自己浑水摸鱼,在他们师徒身边获取情报,也总比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找要好,多少是有的放矢。
临行那日,正赶上了阴天,长久居住的经验告诉解萦,谷里随时可能下一场惊天动地的暴雨。她并不着急走,反而背着行李,收起了沿途的所有不夜石,去解铃居士的竹庐坐了坐。
自从解铃居士辞世,祁跃离谷,住在竹林里的隐士也纷纷离开,这一片竹林已成荒芜。只有那不夜石的灯笼始终明亮,不辞辛劳地照亮这空无一人的鬼林。
回程路上,解萦随手点燃了一个式样精巧的灯笼,快步离开了竹林。
浓烟四起,星点火苗渐渐吞噬了黑魆魆的密林,那时的解萦已经到了快活林,闻着那愈发刺鼻的气味,突然心有所感,转头看那骇人的火光。
火光照亮了她的脸。
大火扩散,若大雨迟迟不来,怕是很快就会烧到自己的小院,如果火势继续蔓延,也许整个留芳谷都会因为她的蓄意纵火,毁于一旦!
可怕的人间炼狱近在眼前了,可她只是笑,捂着肚子狂笑。
这样的结果,她只觉得滑稽,只觉得痛快,只觉得可笑!
一把火烧掉了她的恐慌,也烧掉了她的留恋。
没关系。烧掉家园也没关系。
她只是没有退路了,可她本来也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不是吗?
君不封让她认清现实,那不够,她得让自己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她不用再伪装了,她无家可归了。
现在她的归处,也只有他了。
被一个无关紧要的疯女人盯上,她替他想想都要作呕。
但她会找到他,捉住他,带他回谷,或者找一处新的地狱。
届时,她要他留,他便留;她要他死,他只能死。
第十章 出谷(三)
几年前,在林声竹养伤期间,喻文澜暂时接管了洛阳分舵。那时假君不封还没有出来扰乱视听,因知晓君不封的为人,喻文澜终究没让手下去搜寻他的住处,只是吩咐要对那间房严加看管。久而久之,那房间就成了洛阳分舵的禁地,便是林声竹重新回来执掌分舵,这禁忌也一并沿袭下去。
房间久未住人,仇枫把解萦拦在屋外,自己进屋巡视一圈,很快叫来仆从协同打扫,还吩咐他们务必将这屋子整理成原样。解萦看他四下帮忙的样子,一时想到了九年前的君不封,那时大哥领着她到了他们的新家,也是一路忙里忙外。
很长时间以来,解萦虽然表面与仇枫交好,但内心始终把他看成是个贪图她美色的登徒子,并不曾将他放在心上。她肯费心与他交际,也仅是因为能从他这里套取到情报。可看他这为自己忙前忙后的样子,身影渐渐与另一个男人重合,倒让她突然对他有了瘠薄的好感。
卧房清扫完毕,解萦被仇枫迎进屋,本来她还想着同他说几句话犒劳一下,可一进屋她就看到床头上摆着的小木鸟,她的眼里心里,一下又都只是大哥了。
仇枫知道解萦旅途劳顿,没缠着她和自己多说话,轻声嘱咐了几句,就把她留在屋里休息,自己则去通知厨房的师傅们做一桌洛阳特色菜,来款待解萦。
解萦坐在床边,把玩着那个已有些年头的木鸟,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翻开衣柜。
果不其然,自己早年做的“棒槌”就被守在衣柜里。
衣柜是已经被打扫过的,除了棒槌,里面收的都是君不封的旧衣物,每件衣服都被清扫的婆婆们拿出来抖了抖。手指摩挲着粗糙的布料,解萦又看了看角落里的棒槌,实在控制不住脸上的笑意。
若不是看了师兄留给她的春宫图,她还真不知道自己偶然为之的棒槌乍看上去挺像男人那活儿,也难怪君不封虽然高兴地收了下来,又心虚地将它收进了衣柜。
解萦在旧衣物里窸窸窣窣地摸索了一阵,还真从一件灰色的布袍里发现了摸出了隐形的缝合口袋,划开缝线,解萦从中收罗出一沓银票。这是君不封往日藏钱的习惯,便是在留芳谷这与世隔绝的地方,解萦偶然得了一些诊金,大哥也都会替她细细收好,以待日后不时之需。君不封曾不止一次难受他为她攒的嫁妆都留在了洛阳,她始终记得他的难过,这次不抱希望地一找,这些钱居然都还在,数目也与君不封曾提到的数字分文不差。
如果大哥知道这些银票还安然无恙地沉睡在他的旧衣物里,怕是能高兴得当场给她翻三个后空翻。大哥的房间缘何能被原样保留到现在,解萦并不清楚,但看着他昔日的生活印迹,她的思绪也回到了自己刚去留芳谷的那几年。
没有他陪伴的日日夜夜是真难熬啊,解萦也不知一个人在夜里抱着布娃娃哭了多少次,那时她每天都祈祷君不封受伤,因为大哥似乎只有伤了病了,才会愿意来留芳谷看她。同样都是见不到他,与现在的日子相比,那会儿她的生活也算充满希望,因为不清楚在哪个瞬间,大哥就会突然出现抱起她,给她一个风尘仆仆的拥抱。
那时的他是真的很疼爱自己,但为什么她长大了,他们却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
解萦心头恨意顿起,险险将手中的银票尽数撕碎,但看到银票上的一些陈年血迹,她又短暂回了神。
如此处理,倒有些对不起那个曾经为她以命相搏的大哥,她手里拿的每一张纸,都是他用自己的命为她换来的。
可是,他怎么就那么笃定,这些银票,他嘴里的嫁妆,就是她想要的呢?
一口一个她会嫁人生子,一口一个为她操办未来。他凭什么自以为是地操控她的人生?
他为什么只是给他以为是好的东西,却从来不肯问问她到底想要什么?她要的是这些银票吗?她固然期许过他受伤,可她从来没希望他去搏命,她自始至终只想他能安安稳稳地和她在一起,可他怎么就不懂呢!
屋里有一个小火炉,里面填了一点柴,为她烧着热水,解萦挑拣着将手里染了血的银票塞入火苗中。那是他为自己搏命的依据,现在她不要它们了。
染血的银票成了灰,那棒槌也被砍得四分五裂,当成了烧水的柴。木鸟被解萦愤愤地丢到地上的一个角落,再没去管。
君不封肯让她送的定情香囊荡土,她也可以让他很珍惜的木鸟蒙灰。反正道理都是一样的,对他们两人而言,这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傍晚时分,仇枫敲响了解萦的房门,邀她同他们师徒一起就餐。
解萦换了一套新衣,再次出现在林声竹面前。
那是一件霁色的长裙,多年前解萦也曾穿过这个颜色,让林声竹当场失魂落魄,就连君不封意外看到这长裙时,也愣神许久,怅然若失。
若说几年前的解萦是无心,现在林声竹可以判断,这臭妮子就是有意,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在锲而不舍地恶心他。
但偏偏,他还就真中钻进了这个圈套。
解萦与当年的茹心年纪相近,虽然身形和相貌是全然的不相像,可他只要看着解萦与仇枫侃侃而谈,就像看着当年的自己和茹心。
一时之间,林声竹甚至都忘了自己身中剧毒,尚需解萦来医治,他现在只想把这个妮子赶走,撵回君不封的房里,让她一辈子都不要穿这种颜色的衣裙来碍他的眼!
可解萦一顿饭吃完,偏偏还留下不足,美其名曰,为他疗毒。
仇枫也被允许从旁观看,当解萦的助手。
林声竹中毒尚浅,蛊虫尚未与血肉融合,处置这毒的方法也简单。白日解萦已用银针封住了他的几处穴道,接着便让仇枫向林声竹体内传功,将内力灌入他手腕处的几处穴道,而自己适时划开林声竹的掌心,屏气凝神,待到那已成型的蛊虫被内力逼出,自己点燃火折子,顷刻间将它们烧得一干二净。
“蛊虫既已祛除,接下来便是用药调理,清理体内余毒……林道长,我说的话,你有在听吗?”
林声竹回过神,略有慌张地答道:“听,听到了。那之后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你是大哥的兄弟,我为你治病是理所应当。天色已晚,我就不在道长房里久留,这就回去休息了。”
仇枫果然起身要送她回房,虽然几步路的功夫,林声竹也没拦着对方。
和仇枫道别后,解萦回到屋里,将外裙随手扔到一边,她缩在床上,捂着肚子,得意地笑起来。
她当然清楚林声竹失神的原因,也确实是有意为之。
她不痛快,也不会让别人好过。
现在她报复不了君不封,总可以让林声竹难受。
毕竟如果不是他,大哥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落魄地位,也不会为了她的前途左右为难。明明他们兄妹可以过闲适的田园生活,那时候君不封都已经要准备来回家陪她了!可林声竹让一切的一切都毁了。
她恨他们,她恨他!
在林声竹思念茹心,解萦生气君不封的这段时间里,全分舵上下,数仇枫最高兴。
师父的身体在康复,喜欢的女孩又天降神兵般落到自己面前,他不用再在夜里悄悄梦她了,每天打开房门,他就可以看到她。
林声竹是个大忙人,身体稍有好转便去执行喻文澜那边传来的任务。
解萦的到访,他已尽数交代给总舵主,总舵主让他对她多加照顾,顺便多培养培养她和仇枫的感情,林声竹便将仇枫留在了洛阳分舵坐镇,没带他出任务。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分舵少了老成持重的林声竹,整个气氛都变得欢脱不少。解萦很快在洛阳城打开了局面,人人都知道城里突然多了一个貌若天仙,药到病除的小医仙,曾经她“墨手医仙”的称呼再一次不胫而走,但因为身边一直有屠魔会的仇枫相伴,很多人默许她已经入了屠魔会,有屠魔会撑腰,惦记着君不封人头的猎手们自然不敢向解萦下手。就连如今武林上赫赫有名的新星仇枫都是这医仙的手下败将,君不封的人头,恐怕没那么容易通过她轻易弄到手。
随着解萦的到来,洛阳城也出了件怪事,沿街乞讨的乞儿们凭空得了大把大把的银票,改命者不在少数。别有用心者见此机遇,起了造假钞的心,一时之间,洛阳纸贵。屠魔会与官府合作,核查此事,虽然端了不少制假钞的作坊,但大把银票的流传,还是毫无头绪。
虽然有诸多琐事困扰,但仇枫利用职权之私,还是经常在闲暇时领着解萦在洛阳附近游山玩水。
解萦上一次来洛阳七岁,故地重游,反而唤起了与君不封一并游山玩水的记忆。君不封闯荡江湖多年,会玩会吃,领着解萦吃的馆子也很是刁钻。与之相比,仇枫就稚嫩了很多,单是哪里热闹,就带着解萦去哪里转。
仇枫越是领着她四处转,解萦的心绪就越是低迷,越是憎恨想念君不封。
夜里受了寒,解萦回到分舵,又是大病一场。
牡丹的花期一过,酷暑将至,解萦病好那天,两个年轻人一并在夜里乘凉。
石桌上摆了一桌菜,仇枫同解萦一样,都不事烹饪,而解萦的胃口早就被君不封养叼了,洛阳的口味她吃不惯,人也消瘦了不少。
乘凉时,解萦只是小口啄着自己从留芳谷带来的果酒,食不知味地尝着洛阳大厨的杰作,又在怀念君不封给自己做的甜酒烧鸭。
数月前她放的那场大火,终究因一场及时雨被浇熄得干干净净。留芳谷无一人知晓那大火其实是她所为,朱蒙甚至给她来了信——朱蒙最近也来江湖闯荡了,谷里的长老们决定在已被烧毁的竹林上开辟新的耕地,方便给新入谷的一位农学行家一个住处。
留芳谷得以留存自是万幸,而自己的小家还留着,解萦松了一口气之余,也有些失落。
她本是想趁着夜里寂静,一个人想事情,一旁的仇枫却聒噪,吵得她不胜其烦。
只是仇枫聊着聊着,竟一头栽倒在石桌上。
解萦高兴这噪音戛然而止,又觉得这昏厥反常,她连忙探了探仇枫的脉象,转而站起身来,四下高声道:“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不远处的树丛中传来了女子的娇笑,一个眨眼的工夫,一个穿着花花绿绿,腕带十数银饰的女人晃到了解萦眼前,涂满了蔻丹的锐利指尖死死抵着她的咽喉。
解萦并不害怕,只是好奇地咦了一声,指了指她的腰间:“这个铃铛,我也有一个。”
第十章 出谷(四)
“这是东瀛的摄心铃,喜欢吗?喜欢的话,我手里这个也送你。”
女子解了腰间的铃铛,大方递给解萦,此前营造的肃杀气息也荡然无存。
从她给仇枫下毒的手法来看,这人也是此前给林声竹下毒的罪魁祸首,但解萦不怕她,从她出现的那一刻不怕,接了她的铃铛,就更不怕了。
将手里的铃铛与腕上的铃铛比了比,解萦将铃铛还给她:“不掌握摄心术,就是多了个铃铛也没用。你把这铃铛送了我,自己要用该怎么办?”
女子没想到解萦会这么问她,不由娇声笑道:“你这妮子,我这夜是来杀你的,你却操起这不相干的心。这摄心铃归根结底只是辅助摄心术的道具,特点是比起其他铃铛声音更为清脆,方便施展手段,若它真有稍一摇晃便能摄人心魄的神通,这法宝又怎么会流传到你我手上?”
解萦摸了摸自己手串上的小铃铛,好奇地盯着她:“我一直以为摄心术只是传言,听这话,你是真的会?”
女人更是笑个不停了:“还越说越两眼放光了,怎么,性命危在旦夕,你还要拜师学个艺?”
女人给解萦下的毒已在发作,血气上涌,她能感受到小腹撕扯般的剧痛,用银针连忙封住身上几处大穴,冷汗持续下流,解萦却脸色不变:“我只是对摄心术好奇,你若真想杀我,早将我和仇枫一并杀了,不会留我到现在,更不会留下他的命。”
“非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小道士是你们洛阳分舵的副舵主,谁不知道洛阳分舵是屠魔会的第一大分舵,他若死了,屠魔会定会倾尽全舵之力来彻查此事,我势单力孤,哪是他们的对手。何况这小道士生的貌美,一看就不是什么银样镴枪头,我怜香惜玉,不如给他下个摄心术,捉回去玩弄几天,采阳补阴,等什么时候睡腻了玩腻了,再丢还给屠魔会。横竖和我睡觉,除了被吸干内力,他也不吃亏。”
“你……”解萦倒是遇到过登徒子采花贼,但这种货真价实的女采花贼真是头一回见。她对仇枫虽没什么感情,听到男孩被这女子这样惦记,她下意识挡到他身前,不想让她再盯着仇枫的俊脸,眼珠滴溜溜地转个没完。
女子感受到解萦对这小道士不动声色地占有,色眯眯的目光点到即止,注意力又重新绕回到解萦身上:“我这次来,只是想看看林声竹身边到底出了个什么高人,能轻易识破我的蛊毒。都说洛阳近日来了个留芳谷的小医仙,技艺不俗。可惜了,这么漂亮的一张脸,才入江湖,就要埋入黄土了。也罢,反正你也要死了,和你聊聊这摄心术也无妨,它至多只能起一炷香时间地效用,中招者如腾云驾雾,干不了杀人放火的勾当,但在床笫之上……那就有得玩了。”
女人的表情堪称猥亵,解萦想了好些年的摄心术,竟是淫贼用来操控良家人的手段。她鄙薄地瞪着女人,先前她给自己铃铛的瘠薄好感也荡然无存。
“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想杀林声竹?”解萦护在仇枫身边,自顾自地敞开衣襟,运功调息。女子挑眉不答,仅是叉着腿与她对坐,又从怀里摸出烟袋来,一边抽烟,一边看解萦疗毒。
仅是一炷香的功夫,解萦便用内力将全部毒素排出体外,女人的烟也正好吸完。
内力畅通无阻地在体内运转了一个周天,解萦睁开眼睛,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回答我,你为什么想杀林声竹?”
“哟,这是我来杀你,怎么你语气强硬到好像是在盘问我?”
“你别左右而言他,再这么浪费时间下去,仇枫就要醒了。别说什么你下的药剂量重,再重也不过是一个时辰的时间。趁我现在还有耐心,你尽早说完,不然,我就要对你动手了!”
女人哈哈大笑:“现在的年轻人口气都这么大吗?一个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语气就敢这么冲?你也不看看姑奶奶我是谁!”两人的冲突一触即发,女人突然回坐到石椅上,向解萦行了个手势,是好言相谈的意思。
解萦挑着眉坐到她身边,只听她道:“我与林声竹无冤无仇。”她耸耸肩,“这几年远渡东瀛,我不清楚亲眷的情况,等一回来,老巢被端,唯一至交的姐妹也被挫骨扬灰。我的姐妹为了和自己的情郎厮守终身,吃尽苦头,而她的情郎还好好活着,踩着她的尸首一路平步青云。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杀了她的情郎,让他去给她陪葬?”
解萦不予置否地点点头,神情阴鸷:“负心汉确实该死。”她起身为女人倒了一杯酒,女人抬手要接,解萦又拦住她,眼里精光四射,“你口口声声说要杀我,下得也仅是含量微乎其微的断肠草。我想你找我,应该不只是威胁我帮你杀林声竹那么简单,你到底是什么人,来找我有什么目的?”
女人夺过她的酒,一饮而尽,将酒杯还给解萦:“这酒,茹心以前同我喝过。”
“茹心姐姐还在世时,我送过她很多酒和丸药。”
“还真丹的功效不错,助我度了卡了五六年的修行难关。”
“我以为酒和药她都转手送给了林声竹,没想到是送给了你?”
“不是我,是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她的神情有些忧伤,“我叫燕云。你可能不会相信,幼时,我见过你的母亲。”
即便解孟昶已离世多年,稍有年纪的武林人提起他,依然能与解萦侃侃而谈。人人皆知解萦是“解孟昶之女”,而她那早亡的母亲,就像装点父亲一生宏图伟志的山水画,是个十足的摆设。这么多年来,只有茹心和她短暂聊起过母亲,甚至解萦也仅是知道母亲复姓淳于,对她的过往丝毫不知。
想到幼年时茹心偶然提及母亲的神情——与母亲相关的一切,解萦都记得很牢靠。解萦一下不复之前的从容镇定,咬着舌头道:“我娘她,她是奈何庄的人?”
“说是,也不是。”燕云伸了个懒腰,不由分说地给解萦塞了枚丸药,“我给你下的毒可没有普通断肠草那么简单,这是解药,你先服下,其他的我们边喝边说。”
见解萦不动,她拍拍她的肩膀:“放心吧,这个是真解药,我确实不是来杀你的,只是试试你解毒的水平。我可不是天机散人那种恶心玩意儿,靠毒药来控制人。”
在燕云的叙述里,解萦无意获悉了奈何庄的秘辛。
奈何庄至今已有五六百年的历史,庄主天机散人不老不死,背景神秘。
打探情报,执行暗杀,是一代代女弟子的共同使命,便是后面有了貌美的男弟子,也无异于“去势”,他们都是用身体来换取情报和仇家性命的利刃工具。
当男弟子年满四十八岁,女子年满二十八岁时,会得庄主特批,一旦完成庄主下达的任务,便可解掉体内的诸多奇毒,只需自废武功,服下庄主送上的秘药,便可离开奈何庄,此后永不受束。
奈何庄有着最精锐的密探和杀手,却很少有人能安然无恙地活过二十五岁,就是侥幸活到了二十八岁、四十八岁,庄主交代的任务又往往比登天还难,大部分人都死在了完成任务的过程中。
久而久之,奈何庄内部催生出一个叫“姐妹会”的私密组织,姐妹会的起源是年长弟子收养其他姐妹逝去后留下的孩子,之后演变为替弟子们离开奈何庄出谋划策,是天机散人的眼中钉,对她们痛下屠刀。只是姐妹会有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向往自由之心一日不死,这姐妹会也便一日留存,任天机散人千次万次覆灭,继承内核之人依然会扛过大旗,在暗处替女人们谋出路。
“我不是奈何庄弟子,但我是由很多位奈何庄母亲接连抚养长大的,你的母亲曾短暂养育过我,她也是难得几个成功脱离了奈何庄的弟子,我们上上下下都很为她高兴。”
“你刚才说过,离开奈何庄需要自废武功,服下秘药。那这秘药是……”
燕云不屑道:“天机散人说得好听,说是秘药,其实是剧毒。男子服用的毒有两种,一种叫‘诸相非相’,一种叫‘无所从来’。他们一个会重塑骨骼,让人体貌大变,一个会使人身体麻痒,如万蚁噬心,每日只有一个时辰可解;女子服用的是‘梦幻泡影’,服下之后,喉咙如生吞刀片,行走亦如刀割。就是毅力再强,也很难在这种疼痛中行走多过百步……”
尘封的记忆徐徐展开,解萦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和母亲始终困在房里不得而出,总是坐在那张拔步床上;为什么母亲总是沉默,又让她早早学会了识文断字……眼泪汩汩落下,解萦狼狈地擦着眼睛,哭问道:“那茹心姐姐要离开,也要受这个苦吗?”
“奈何庄的女子,但凡想掌握自己后半生的命运,最终都得走上这一步。茹心本来只是奈何庄埋在屠魔会里负责监视动态的小棋子,但她太想和林声竹成亲了,所以才……”燕云也哽咽了。
一大一小两个女人默然拭泪,燕云最先从这愁云惨淡的情绪中离开,故作振奋道:“姐妹会不光抚养会抚养流离失所的孩子,若是姐妹被负心汉辜负了,也会为她们复仇……你从出生下来就是我们中的一员,此次我虽为茹心之事而来,但有件事我需要告诉你,当年追逐你一家足迹的,不只有群龙教的杀手,也有我们。你母亲的死,不是偶然。”
“什么!”
第十章 出谷(五)
“你应该清楚解孟昶的真实身份。他是屠魔会藏在巴陵的暗桩,掌管当地情报网络,如此地位,又怎会不知妻子的过往,枕边人是死对头的密探,即便已经远离了组织,但就像枕边睡了一条蛇,他怎能不防?‘梦幻泡影’是会把女人锢在屋内不假,但不至于让人常年身体羸弱,连生人都见不得。”
“你,你胡说!我爹他……”
解萦沉默了。
在逃生路上把女儿不假思索丢下的男人,又有什么对发妻做不出来。他既知晓了妻子的身份,也就应该明白为了和他生活在一起,她究竟受了多大的苦。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要暗自给她下毒吗?
解萦不寒而颤,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你的母亲,是他亲手掐死的。‘梦幻泡影’可以用来暂缓大部分奈何庄的烈毒。她死后,他们抽空了她的血,练成了药丸,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最后阴差阳错救了批孩子。这件事后,我们才发觉她的死有蹊跷……后面我们一路跟着追到了渝州,生怕你会被群龙教转手交给奈何庄,幸好你中途不知所踪。直到和茹心通了气,我才知道,原来你被送到了留芳谷。也算有个好归宿。”
家破人亡的惨剧背后竟藏着更为毛骨悚然的血腥,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解萦只觉天旋地转。
周遭又都是那让她害怕的影影绰绰的影了,燕云说的其他话,她也都听不到了。
她只是又一次回到了那片竹林——即便她烧掉了它,可她也至此长在了那里。
她想呕吐,她想尖叫,她在没头没尾地溃逃,可逃到最后,她想找的,也只是那个会陪着她一起难过的拥抱。
要是大哥在她身边就好了,哪怕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在她身边默默地陪着她,她也一定不会这么痛苦,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
眼看解萦有就地走火入魔的征兆,燕云连忙点了她的几处穴道,又为她服下安神药丸。解萦情绪稍缓,她红着眼抬起头,勉强问道:“如果当年我被你们侥幸救下,是不是也会被你们培养成对付奈何庄的尖刀?我一直以为,茹心姐姐对我好,是因为我们都是女子,她说过的,女子孤苦,才更要互助……原来这一切也不过是做戏,她只是想利用我!”
“不是利用。姐妹会但凡救下一个孩子,没有人会希望她们步入江湖,很多时候都是就近找农妇收养,像我这样在苗疆东瀛习得一身毒术的,本就是少数。越是背负了血海深仇的,大家越想让她有一段平静的人生。不光是待你,她待我们其他姐妹,哪怕是路上偶然遇到的女孩,一直都很好。自己得到点好东西,都想着法地分给我们,你送她的那些酒和药,她自己都没享受多少,全便宜我们了。孤女最懂孤女的苦,我想她教你武艺,也是看出你最终会参与到江湖事里。在这个年头,一个女子身上若没点技艺傍身,行走江湖是很难的。”
解萦郁郁寡欢地“嗯”了一声,低下头玩起了手指。夜愈发凉了,夜风吹得解萦打了个寒噤,她把玩着酒杯,漫不经心道:“仇枫也快醒了,想必燕女侠要交代给我的事也都说清了,既然已经说清,我看今天要不就到这里吧?你说的故事固然有趣,但也只是一面之词,空口无凭。今天交下你这个朋友,我很高兴。但林声竹的命,我不会交给你。”
刚才还悲痛万分的女孩突然冲着自己下了逐客令,解萦的情绪转变之快,让燕云愕然。眼波流转,她娇笑道:“看你也是个痛恨负心汉的性情中人,茹心过往又待你甚好,怎么,稍微通融一下,连为她剁个负心汉都做不到?”
“我把他剁了,然后呢?你势单力孤,我就不是孤家寡人?刚才还说姐妹互助,现在就指望我一人挡刀啦?”解萦也笑,只是那眼里没有丝毫笑意。
燕云认命地叹了口气:“我从知晓你来了他身边,就明白毒杀这一套是行不通了,今次和你交底,也是希望你能通融一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把他悄悄做掉。但你既不通融,我也没辙,只能另找方式,取他狗命。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这么坚决地拦着我不杀他,理由是什么,看上他了?”
解萦冲着燕云翻了个淋漓尽致的白眼,冷声道:“相信我,在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恨他,也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他死。我留着他的命,是因为他有用,等我找到了要找的人,林声竹的性命,随你处置。你刚才不是夸仇枫好看吗,他师傅比起他,不遑多让,只是因为现在戴着面具,不太显以前的俊朗了。不过这面具也是茹心姐姐死后才有的东西,他说这是她留给他的礼物,等你准备杀他的时候,不妨摘了这面具看看,到底茹心姐姐给他留了什么。”
解萦站起身,轻轻摩挲着仇枫的俊脸,指尖划着他的颈动脉,力道忽轻忽重:“燕姐姐,你之前说过,奈何庄弟子都身中奇毒,在外打探情报的弟子,更被种有红袖招之毒。茹心姐姐虽对屠魔会毫不留情,但她对林声竹情真意切,定不肯让他染毒。林声竹这人虽是个假正经,为人也算正派,应该也不曾与茹心姐姐有过肌肤之亲。据我对他的脉象和面相判断,林道长三十大几,还是个十足十的处子。燕姐姐既喜欢采阳补阴,不妨拿他一试。清心寡欲多年的道长,又是武林里青年一代的中流砥柱,打小修的童子功,把他的内功吸干,定能让你功力大进。横竖你和茹心姐姐都是姐妹会的成员,姐妹没能来得及用的男人,你先替她用一用。林声竹受伤那会儿,我照顾过他。他鼻梁高,那活儿也大,小徒弟仇枫是个白斩鸡,他师父倒是个有点东西的,你用了,不吃亏。”
燕云起初听解萦安排,还觉得她说的话有谱,后面听她编排自己和茹心,燕云先是恼,再看解萦的神色,女孩眼里竟闪着疯狂而阴毒的火光。
其实她已经在暗处偷偷观察这两个年轻人几日了,先前只当这大病初愈的小丫头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天生的文雅命。她稍微暴露出自己的一点本性来吓她,果然看见了女孩的鄙夷,还当她是个正派人。可女孩后面这一番话,与自己的野腔无调也相差无几,甚至比她还要百无禁忌,完全是个不动声色的疯子。
一个古道热肠的貌美医仙,竟会有这样疯狂叛逆的一面。
燕云这趟来的本意是拉拢,现在倒真对这丫头片子有几分好奇。
她冲解萦眨眨眼:“最开始提到的摄心术,你还想学吗?”
解萦果然来了兴致,晶亮的眼眸紧盯着她,还是不说话。
“既然如此,两月后的月圆夜,长安西子坊暮云度,我们不见不散。”
燕云作势要走,解萦又突然叫住她。迎着女人审视的目光,解萦硬着头皮问道:“你应该清楚当年屠魔会里出了个叫君不封的……叛徒,一路护着茹心姐姐去了留芳谷,最后也因为保护她而不知所终。后面这人开始在通天河附近流窜,又接连袭击了塔城和金夜城,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搅得整个江湖不得安宁,现在是江湖绝杀榜榜首。我知道这人没有犯下这些恶事,那这些事,会是你们姐妹会,或者说,奈何庄做的吗?”
燕云摇头苦笑道:“我早在茹心丧生半年前就远渡东瀛学艺,回到中原,我们这一派的姐妹会都被奈何庄屠戮干净了,只剩我一个孤家寡人,又哪里知晓我不在的这几年她们做了什么。这君不封我是知道的,茹心偶尔会谈起他,是个有情有义的傻子。之前你被屠魔会捡了,我还担心你没有好着落,但茹心告诉我,你是被君不封救下的,君不封是天生的侠客,你既遇到了他,他这一生都会护你周全。”
闻言,解萦周身颤抖,双眸通红,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要一生护她周全的大侠不要她了,解萦恨他,却还是想他。她理解不了他心心念念的“自由”有什么好,在她看来,外面的世界充斥着无尽私欲倾轧下的死亡与恶心。但大哥有一瞬也愿意放弃外面的花花世界,来留芳谷隐居,陪她长大。自始至终,只有他待她最好,也只有他对她的情谊,没有沾染半分利用和虚假。年少时解萦总是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这样就能早点嫁与他为妻,给大哥一个家,可现在想,倒不如那个被他抱在怀里的七岁女童幸福。起码那个时候的她还不知道,就连她以为是永恒的爱,也是有时限的。
提及君不封,解萦的情绪变化激烈到反常,甚至要盖过她对父亲真面目的愤怒。燕云狐疑地盯着她,继续道:“我们只杀负心汉,不害有心人,君不封能为了茹心和屠魔会决裂,我们断不会在他死后污了他的名声。只是……”
“只是什么?”解萦焦急地问道。
“我们不出手,别人可能会出手。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确信那人不是他,但如果一切按你所说,这事确实极有可能是某一派势力做主导,来借题发挥,达成他们的目的。小妹子,姐姐我今天教你一个法子,你可以罗列一下自那傻子失踪到他重出江湖后的势力变化,元凶能不能找到,不好说,但有问题的,一看一个准。”
解萦也明白这个道理,今次听燕云说了奈何庄不少秘事,解萦的思路较往日更开阔,见解萦已经陷入了沉思,燕云施展轻功离开,又内力传音嘱咐道:“别忘了我们的月圆之约。那时你可要好好讲讲你与这君不封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解萦怔怔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身体突然一抖,一直压抑的负面情绪倾巢而出。
仇枫醒来时,解萦坐在他身边,泣不成声。
仇枫睡了个颇为香甜的觉,醒来还有些懵,一看身旁的解萦哭得肝肠寸断,他大惊失色,嘴里囫囵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手足无措地哄了又哄,解萦破涕而笑,狼狈地擦了擦眼睛:“小枫,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就是……想我娘和大哥了。”
仇枫同她一样是孤儿,当下心有所感,嘴也瘪了下去。
解萦将桌上一碗早已凉透的红豆圆子汤挪到自己面前,轻声道:“娘亲还活着的时候,很喜欢给我做红豆圆子汤,娘亲走后,我就再也没吃过了,后面我有了大哥,大哥做的红豆圆子汤,和娘亲做的是一个味道……娘亲走后,大哥就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我不会做红豆圆子汤,但我也会对你好的,不会比他差的。”仇枫的声音细如蚊蝇。解萦将它听进心里,却不放在心上。
仇枫待她好又有什么用呢?她不喜欢他。就像当年大哥对茹心的孤注一掷,不是真心想要的东西,哪怕仅有半分,都是多余。又何谈会被对方感动?也许时间久了,只会感到恶心。
可换个角度想,她对大哥的执着,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她那么喜欢他,就差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给他看了。可他不要,不要就是不要。
才停了眼泪又落了下来。
“小枫,以前我一直以为,我是幸运的,今天我才知道,原来咱俩才是同病相怜。”
女孩的泪像是延绵不绝的细针,一针一针坠在了他的心房。他疼,手足无措的疼。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一了也不想听懂。他只是忍着心头那能让他窒息的剧痛,轻轻拢住了她的手。
“别哭了,小萦,不要哭了。我会帮你找到他的,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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