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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囚鸟(监禁sm) 变节

变节

    第七章  变节(一)
    君不封也有段时间没见解萦了,小姑娘像是突然进入了成长期,乍看还是往日小巧玲珑的孩子模样,细看已隐隐有了少女的轮廓。他是听到她的哭声醒的,精灵般的少女伏在他身前默然垂泪,哭得眼眸通红,他竟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解萦因为他的清醒,哭泣停止了一瞬,而后更是抱着他泣不成声。
    君不封周身无力,也没办法像往日那样拍拍他的女孩,只能看着天花板,恍惚地笑道:“丫头,别哭呀,大哥不是好好地活着吗?”
    这话一出,解萦反而哭得更凶了,君不封拼尽全力想要去摸摸她的脑袋,可手指只是徒劳地抖着,根本不听他使唤。最后还是女孩的小手覆到他掌心,将他的手指一一并拢,握紧他。
    解萦在他胸前埋了一阵,叹息了又叹息,这才勉强止住了哭。她抬起头,还是捧着他的手,眼里噙着泪,就这么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君不封在这短短一段时间已经将自己昏迷前经历的一切在脑海里短暂地过了个遍,这时再看周遭的环境,他的心也沉了下去,急切地问道:“丫头,这是在何处?我们还在留芳谷吗?”他的声调不由提高了些许,“还是说他们为了要挟我,把你也抓到了屠魔会的牢房?”
    君不封情绪激动,竟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解萦连忙摇头,眼泪亦去而复返:“大哥你别担心,我们还在留芳谷,以后会一直在这里,不会跟屠魔会再扯上关系!我们不去屠魔会,一辈子都不会去!”
    少女清丽的脸上写满了倔强,君不封明白她已经获悉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只是喟叹一声,又笑道:“听丫头的,我们以后一辈子也不去屠魔会,它的生生死死与咱们兄妹无关……现在你该告诉大哥,这是何处了吧。”
    解萦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意,她吸吸鼻子,细声介绍道:“其实这里就是咱们家,我是偶然练功时发现地下别有洞天,有一个可供人居住的密室。”她苦笑,“发现密室的好消息第一个就想分享给大哥的,结果还没等分享,倒先让大哥给用上了。”
    “丫头,这么说,今次是你救了我?”
    解萦将自己如何救下君不封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讲了出来,而茹心和林声竹,乃至喻文澜的后续,她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对君不封和盘托出。
    听到茹心过世,林声竹重伤,君不封脸上没什么表情,仅是与她紧握着的手下意识颤了颤,而后听喻文澜对他和茹心的处置,君不封闭上眼睛,久久沉默不语。
    这样的沉默让解萦很恐慌,担心自己是否说错了话。她连忙补充道:“我不会出卖大哥的!屠魔会敢追杀你一辈子,我就有心力藏你一辈子,我绝对不会让他们伤害到你的,不会的!”
    “傻丫头。”男人笑着念了她一句,仍是紧闭双目。
    在解萦苦思冥想寻找话题之际,男人突兀地睁开眼睛,笑容是她从未见过的苦涩。
    “丫头,告诉大哥吧,我的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解萦倒吸了一口气。
    君不封身上的伤,只怕三年五载也无法彻底康复。
    问题出在他中的毒。
    准备和林声竹同归于尽的茹心确实没给自己的好情郎留半点颜面。对付一个声名蒸蒸日上的侠客,还有什么比让他武功全失,筋脉具断来的痛快?茹心给林声竹下的就是这样一味猛料,苦果却由君不封承担。
    君不封一路腹背受敌,早就受了严重的内伤,又迎面替林声竹抗下了这一烈毒,没有当场身亡已是侥幸,此前解萦转赠的避毒香囊也替他中和了不少烈毒,可即便如此,这毒依然达到了它想要的结果。
    解萦低着头沉默片刻,迎着君不封苦涩的双眸,干巴巴地解释道:“这毒的毒性猛烈,大哥你此前受了内伤,又被火药所伤,保全性命已属不易,如今你经脉受损,武功尽失……就是最快让你恢复到现在的功力,也至少三到五年。听师傅们研究林道长那边得出的结论,这毒里夹杂了几种苗疆罕见的蛊毒,中原对蛊毒研究甚少,以前我只在医书有看到过,知道蛊毒解起来,不是仅靠服药那么简单。我对蛊毒不算特别精通,还得多读医书,慢慢琢磨。”
    解萦从来是个有一说一的性子,她既然吃不准正式解毒的日子,那期限也就必然更遥遥无期,可君不封只是长舒一口气:“那种惊险关头,能活下来就好,至于武功……”他苦笑,“没了就没了,这也没啥大不了的。”
    见他如此,解萦到底犹豫地问出了心底盘桓许久的疑问:“大哥,你们三人究竟为何会弄成这个样子?”
    君不封的手又在颤。
    君不封和茹心一路奔袭,临近留芳谷时,坐骑力竭而亡,君不封只得背着茹心招架不时袭来的明枪暗箭,终于在未时赶到留芳谷。留芳谷的弟子们对君不封已经很熟悉了,看他狼狈地背着个女人入谷,他们帮忙医治的同时尚有闲心问他是不是给解萦找了个小嫂子,君不封原地调息完毕,不理会巡防弟子们的打趣,只是问有没有人来找过自己或解萦,得知没有,他特意嘱咐他们,如果有一个道士模样的人出现,就说没有看到他和他背着的这个女人。
    茹心服下弟子们送上的伤药,气色已经好了很多,君不封也不问茹心此前让他帮忙采药的目的,到了留芳谷,他的目的地就只有那一处。他与解萦虽然约好了在申时碰头,但自己赶来的时间得当,他可以提早去找她。
    路过堕月湖时,茹心让他放她下来,又说找一个方便观察四处动静的隐蔽位置,她要做伤药。
    其实在知悉茹心的真实身份后,君不封就应该明白她的话不可尽信,但许是路上那一番相依为命给了他错觉,他鬼使神差信了她的话。
    当茹心提起剑向林声竹刺去时,君不封就算再傻也看得出来,她是想要和林声竹同归于尽。茹心是他倾心的女人,林声竹又何尝不是他的挚友?他维护茹心的心意是真,保护林声竹的心意也是真。
    最让他心灰意冷的,其实是茹心最后看他的眼神。
    茹心杀意虽坚决,但在见到林声竹的那一刻,她心软了。
    相识多年,他又如何不懂她的行事风格。毒药和火药自然是为林声竹准备的,她也吃准了他一定会来救林声竹。
    也许从一开始,这毒就没想要扔到林声竹身上。
    她只是要让情郎知道,她一直有能力杀他,只是她不愿。
    君不封的下场,就是林声竹的前车之鉴。
    最后她看他的眼神便是如此:她有错,但无悔。
    君不封恍惚回顾着三人相争的残忍,解萦亦在自语:“每次和大哥一起外出游玩,只要和茹心姐姐来了,她都会教我一些适合女子练习的冷僻功夫,让我在面对贼人时有足够的能力去应对。”
    君不封很是讶异:“我一直以为咱们兄妹之间不藏私,这点你倒从没和我说过。”
    解萦不自在地扯了扯裙摆:“因为我和姐姐约好了,不告诉任何人。”她顿了顿,“大哥,茹心姐姐不是坏人,对吗?”
    强迫自己不去想她最后看自己的眼神,君不封颤声道:“她不是坏人……我们只是,立场不同。”
    这句话说完,君不封整个人也脱了力,他望着天花板,眼睛愈发红了。
    “丫头,能不能……”
    “大哥。”解萦打断他,“我还在主厅替你煎着药,我上去看一下,你先在床上休息,好吗?”
    “好。”
    解萦看完草药的情况,回答卧房敲了屋里的一块砖——那是一处暗格。
    通过暗格,她可以悄悄查探密室里的情况。
    这暗格是她在发现密室后从房里摸索出的机关,观察位置正对着君不封的床褥。上一任机关师设计密室的原因,解萦不得而知,但这显然方便了她观察大哥。
    不出她所料,大哥在哭。
    她习惯看他的笑,嚣张的,放肆的,爽朗的……想到大哥,似乎总离不开笑。
    她是第一次看到他哭,也是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到了无助,看到了他的脆弱。
    无所不能的大哥,居然也有英雄气短的一天。
    几年前的解萦还曾小孩子气的想过,要是大哥能因伤久居留芳谷,那该有多么好。现在这个“梦想”实现了,解萦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钝痛是一点点蔓延开的,喻文澜那几句话的威力也终于在此时凸显出来。
    她完全明白大哥究竟面对着一个怎样艰难的未来。
    而她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待君不封的情绪恢复正常,解萦带着为他熬好的汤药,重新回到密室。
    她扶起他,小心翼翼地喂他喝药。
    男人心绪低迷,喝了几口药突然冲她眨了眨眼睛:“丫头,大哥身上的伤处你都替我处理过了,那这几天……”
    解萦点点头:“大哥的吃喝拉撒都是我在照顾。”
    君不封黯然地低下头:“是大哥拖累你了。”
    豪气上头,解萦突然钻到他怀里:“大哥,以前我们说过的,只要你有伤,我就会替你治。这几年,你就在谷里住下来吧……你的毒,我来替你解。”
    “丫头,你……”
    “屠魔会已经放话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去外面无疑是送死。再者说,经脉不治好,内力也无从回复,毒素留在体内只会腐蚀身体……这毒一日不解,你便一日不得安生。现在也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你去找别的医者,何况就算找到了……”她直视他,“你怎么就确定,对方一定不会出卖你呢。”
    君不封的眼眶微湿:“那大哥也不能一直打扰你啊,之前来找你,是知道就算你帮我们治病,也是因为你我有故,你是个小姑娘,又是解孟昶之女,他们自然不会刁难你。可现在……屠魔会已视我如仇敌,你若对此毫不知情,尚是不知者不怪,可你既已知晓全部,还继续站在我身侧,就真成与恶人为伍了。你才这么小,万一真有一天拖累了你,不说你,大哥又该如何自处?”
    “大哥的救命之恩,解萦没齿难忘。在解萦心里,大哥就是大哥,天下第一的大哥。大哥永远是我心里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女孩稚嫩又坚定的话语像热流般冲开了横亘他心头寒冰般的悲哀,君不封浑身颤抖,任由这心绪在体内东奔西突地游荡。
    解萦再度枕在他胸口,轻声道:“大哥,我悄悄试探过了,整个留芳谷应该只有我知道这间密室的存在。我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大哥你安心住,不会有事的。”
    君不封闭上眼睛,半是认命,半是玩笑地叹息道:“其实在这事发生之前,我确实是准备从屠魔会请辞,来留芳谷久居,抚养你长大……现在看来,虽然过程曲折,结局却也没变。”
    解萦高兴地鼓起掌:“只要大哥在我身边,我哪里都不去,每天都回来陪着大哥。”
    “每天枯守着我有什么意思,该找你的同门玩耍,还是要去。”
    “我不。”解萦噘着嘴,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同门都对我很好,是我自己喜欢清静,他们知道我的脾性。枯守着大哥怎么了,我的生活有大哥就足够了。”
    “傻丫头,我能陪你三年五载,还能陪你一辈子么?”
    解萦没有回答他。
    第七章  变节(二)
    因为附近还有不少公务需要处理,喻文澜在第二日清晨便离开了留芳谷,林声竹则会在留芳谷多待几日,待他情况好转,由长老们指派弟子护送他回无为宫休养。
    茹心的尸首终究是被喻文澜带了回去。
    此番相残虽发生在留芳谷内,但毕竟是屠魔会内部事务,即便诸人都认为鞭尸残忍,到底不便过问屠魔会内务,只得随着喻文澜去了。
    喻文澜走后,解萦为茹心重新立了一座衣冠冢,墓穴内除了茹心的双剑,还有一件崭新的霁色舞裙,效仿霓裳阁的典型款式。她不动声色地打探了君不封和林声竹对茹心最深的印象,两人的想法竟出奇相同,均是他们与她的初见。
    那时茹心刚来屠魔会不久,她身着霁色长裙,在宴席上献艺。剑舞惊四方。
    舞裙由祝师傅亲自操刀,剩下的料子也不浪费,她为解萦做了件应季的长裙。解萦得了新衣,却没有往日那种向君不封献宝的意图。她能够想象大哥看到这件衣裙时的黯然神伤。
    但在送林声竹离开的那天,解萦特意换上了这件裙子,果不其然,林声竹看到解萦的那一刻,瞳孔下意识放大,他本来就为茹心的离去形销骨立了数日,这次看到解萦穿了茹心平素最爱的颜色,更是一下难过得无以复加。双唇嗫喏了半天,他到底没说出一句话。
    解萦表面上乖巧地同他打着招呼,心里却在为林声竹黯然神伤的模样暗爽不已。休养了一段时间,林声竹虽然说话仍是困难,但已经能正常下床行走,对比君不封仍不能下床的窘迫,林声竹的好转在解萦看来尤为碍眼。她本就恨这人害得大哥落到如此地步,有了可以让他不痛快的机会,解萦当然不会轻易错过。
    林声竹此次回无为宫,是在几位弟子的护送下先徒步离开留芳谷,之后再乘坐马车赶往昆仑山。
    临行前,他已经去茹心的衣冠冢前拜祭过,甚至还在堕月湖旁对着茫茫湖面讲了饥渴中的心里话。
    同心底最重要的两个人都道了别,乍一见到解萦,他还是无法正视她的存在。
    小女娃这段时日没少往他身边跑,她偶尔问一些茹心的过往,多是问他毒发的情况,因为他不便答话,这几日他均是在她手心写字。两人仿佛形成了无声的默契,那个构成他们关系纽带的基础,在这大半个月的时间里,两人一次都没有提过。
    不提,不代表不想。
    不封为了保护茹心,往自己身上揽了那样大的罪责,为了保护他,不封非但替他挡了大部分剧毒,还因为爆炸的气流,不慎落入食人湖中。林声竹始终不相信他的好兄弟就这么丧生在留芳谷,尸骨无存。但事实是,君不封确实就此不见踪迹,而他留下的小妹子——他们合力让她重新变回一个孤女。
    想到这里这些,林声竹就十分心虚。再看到君不封唯一挂念的小妹子,他又该如何自处?
    当然,恐慌到极致,林声竹也不是没有过天花乱坠的猜想,比如那件血衣就是个障眼法,君不封确实还活着,甚至就好好地藏在留芳谷里,他是被这小丫头救的,这丫头年纪虽小,主意却多,未尝不能在留芳谷里施展移花接木大法。
    望着那一抹熟悉的霁色,林声竹想了想,到底向解萦招了招手,把她唤到自己身边。女孩已经很熟稔地伸出手,耐心等着他在自己手上写字。
    林声竹写:“我不相信不封就这么走了,我会代你找到他的,不管他是生是死,我都会把他带到你身边。”写下这话,不乏有试探解萦的意思,话只写了一半,解萦就红了眼眶。一句话写完,解萦低着头,只是沉默。
    再抬起头,女孩脸上已不见这几日勉强挂着的关切,而是讥嘲——也许她早就想这么嘲笑他了:“你来带大哥回家?你连茹心姐姐都保护不好,你怎么保护他?就算你找到了大哥,我能信你吗?会不会你名义上是找他,实际上是带着你们的兄弟姊妹去捉他,那叫什么,瓮中捉鳖?”
    解萦语出尖刻,毫不留情,林声竹被她激得脸色惨白,却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见他如此,女孩反倒低落下来:“大哥不是坏人……就算你们给他戴再多叛徒的帽子,他都是我的大英雄!”她又讥嘲地笑了,“大哥的事就不劳林道长费心了,屠魔会既然已经发了话,依你的立场再参与进去,只怕会落得个比现在还尴尬的处境,倒不如我这种世外之地的立场来得轻松自在,毕竟我不会像林道长这样,连自己最重要的人都保护不了。”
    “解萦!你说话不要太过分!”林声竹怒极,不由嘶吼出声,又因为喉咙剧痛,难受的不停咳嗽。
    周遭的弟子都在劝解萦不要太意气用事,解萦一把挣脱了他们的桎梏,叉着腰对林声竹骂道:“我来探望你,是替大哥尽朋友的本分,但是谁害得大哥失踪,你不提,我也不会忘!林道长若是可怜我,平常就不要来留芳谷打扰我的生活,解萦一介弱质女流,你们屠魔会大义,我们高攀不起!”
    闻言,林声竹的身子晃了晃。从旁的七长老气不打一处来,第一次板起脸孔训斥解萦,解萦硬挺着脖子,竟是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
    见她如此,林声竹反而放了心。难得的平和相处会让人误以为他们本来的关系不错,但实际上他一直都清楚,解萦始终对他称不上多喜欢。
    仇恨反而是保持自我的一味养料。
    他走到七长老身边,示意对方莫要再为难解萦。
    他蹲下身,学着君不封往日那般与她平视:“小解萦,日后你若准备闯荡江湖,不管是在无为宫还是屠魔会,你都尽可以来找我,你提的什么要求我都尽量替你办到。”
    “真的?”解萦狐疑,“远的不提,我现在就要你把脸上的面具摘下来。”
    林声竹被救回的当天,由于身上满是血污,解萦也没注意他脸上多了什么伤,只是翌日再去探望,他的一面侧脸竟多了个严丝合缝的木质面具,由谷内木匠亲手雕刻,这就让她有些好奇了。之前她也明里暗里试探了几次,均碰到了软钉子,眼下得了消遣他的机会,解萦才不会浪费。
    林声竹露在外面的眼睛里有隐隐泪光:“这是茹心最后留给我的礼物,我不想给别人看。”
    “好。”解萦倒也干脆。
    林声竹不再多废话,他站起身招呼一旁的弟子离开。走了不远,解萦听到他的内力传音:“我知道你恨我,我答应你,除非是不可违抗的命令,往后我不会踏足留芳谷半步。不封的下落我会去找,我已经失去了茹心,断不能再失去不封了。”
    解萦对他的传音依然回以冷笑,但看着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大雾之中,她紧绷了数日的身体,到这一刻才彻底放松开来。
    林声竹走后,其他弟子也散得干干净净。解萦被七长老专门留下,针对她的出言不逊大肆教育,解萦轻轻巧巧地服了个软,这才勉强逃出生天。
    回程路上,她碰到了在一旁等候多时的罗介晔。
    大哥当年的警告很是有效果,罗介晔当真再没作弄过解萦,这几年更是因为朱蒙的原因,她和罗介晔的关系还不错。
    罗介晔的出现让解萦有些意外,但看他的神情,似乎也不是几年前预备歇斯底里的嘲讽,她便默许了他的靠近。
    “我听到你对那个道长说的话了,但你若不让他来探望你,恐怕以后你在的日子会有些难熬。”
    何尝是日后难熬,解萦现在已经隐隐感受到同龄人之间的某种貌合神离。
    少年人的相聚分离总是急促又短暂。曾几何时她们也是四个女孩混迹在一起,但往前走着走着,就只剩下了她和朱蒙;罗介晔一度与她势如水火,现在却同她关系亲近;之前围着她转的几个男孩,在君不封出事后,均默默消失在她身侧。清静如留芳谷尚不能免俗,而她又公然拒绝了另一位靠山,只怕往后更不能入谷里某些趋炎附势之徒的眼睛。
    庆幸解萦从来就不喜欢这种热闹,她只觉得他们吵闹。
    年岁渐长,每个人精通的方向也不尽相同。少了人打扰,解萦只觉得正好。
    至于罗介晔的好意,她仅是点点头,不予置否。
    两人并排走了一阵,罗介晔突然道:“解萦,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你是我们这群孤儿里最不像孤儿的那个人。就算现在君大侠成了所谓屠魔会的叛徒,凭他对你的照顾和上心,我也不会觉得他是个坏人。”
    罗介晔这话显然是戳中了解萦的心坎,她对每个夸赞君不封的人都有着非比寻常的热情。解萦眼看着要打开话匣,对君不封的事迹大书特书,男孩却将话题一转,黯然地感慨:“可我这边不一样,明明都是屠魔会出身,可我即便站到了他面前,他也没有把我认出来。”
    几年里来造访过留芳谷的屠魔会人士并不多,将熟悉的名字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解萦惊呼:“你是说喻文澜?”
    罗介晔点点头,神色阴郁地看向一边:“之前就是因为送我,他才偶然得了入留芳谷的方式,他说过不忙了就会来看我……也不知道现在他还记不记得我。”
    “当然记得。”迎着男孩惊喜里不乏疑惑的目光,解萦冷笑,“等你成长到足以为他为屠魔会所用的程度,他当然会记起当年曾救过你的分分毫毫。小罗哥哥,你也看到了,我家大哥就是前车之鉴。虽说对方有恩于你,但真到了他要你报答的那一刻……别被他的大义绑架。”
    解萦不再与他过多纠缠,快步离开,罗介晔跟在她身后,问她这么着急要去哪儿。
    解萦想着密室里那个尚不能自如运动的男人,那个在过去几年总会不时来探望自己,从来言出必行的男人。
    她转过头,露出一个含泪的微笑:“我只想赶紧回家。”
    第七章  变节(三)
    少了林声竹这个碍眼的祸害,解萦的生活相对轻松了许多。君不封的“噩耗”如水纹,在小小的留芳谷层层扩散。有人也因此露出了趋炎附势的原形,解萦对此只是冷眼旁观,并不作声。庆幸的是,过往曾与君不封有过深交的几位师傅都对屠魔会给出的说辞嗤之以鼻,也纷纷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日后会好好照顾解萦。一圈下来,解萦又从诸位能人巧匠手里收获了不少稀罕玩意,其中祁跃给的礼物最大方,他直接将自己的酒庐托付给解萦照顾,因她已尽数得了他的真传,隐蔽江湖多年的他,现在也要重出江湖了。
    因为君不封的缘故,解萦和祁跃的关系一直很不错,他也是她暗自筹谋可以透露君不封下落的人选之一,可还没等自己说出大哥尚在人世的消息,祁跃这边俨然是准备弃留芳谷而去了。解萦追问他原因,对方也仅是指了指他眼前的黑布,说天眼既开,时辰将至,该收拾收拾,出谷去找有缘人了。
    解萦从没听过这世上谁有开天眼的本事,但祁跃这厢神神秘秘的,她也不好再多问,只是难过祁跃这一走,大哥在留芳谷里能说得上话的人,就只有她了。
    因害怕自己不慎暴露出君不封尚在人世的消息,解萦干脆趁着大哥出事,对自己的人际关系进行了一次洗牌,除了朱蒙和罗介晔,以及此前曾帮助过自己的邱敖溪与李贽,外加不得已被她绑上贼船的晏宁师兄,解萦小心翼翼地和谷里大部分人都保持了距离,也多亏他们平素跟着诸位长老单独修习,除了必要的活动与义诊,解萦也没必要经常在他人面前出现。
    祁跃离开留芳谷两个月后,君不封终于下了床,再不用事事劳烦解萦照顾。以前解萦总说他像个野猴子,可野猴子从被救下后近四个月时间都不得不缩在床上孵蛋,着实闷坏了他。
    将亲友分崩离散,自己声名狼藉的事实基本消化完毕,君不封起码表面上恢复了往日那副自在逍遥的状态,虽然因为内伤,他举手投足都看着中气不足。
    被解萦救下尚是春天,而今已经立秋。错过留芳谷的春夏不免可惜,他也从没有在春天和小姑娘一起赏过花,他和她在留芳谷的故事,似乎总是从秋天开始。
    君不封素来喜欢热闹,饶是现在只能龟缩在家,做小解萦的田螺先生,兄妹俩也决定小小庆祝一下他的康复。
    祁跃离开留芳谷后,他酒窖中的极品佳酿早就被解萦偷梁换柱,转到了自家酒窖中贮藏,她原是要为君不封开一坛祁跃酿的“醉不归”,君不封却执意要喝解萦初学酿酒时为他酿的酒。
    “自家人庆祝,不能再假以他人之手。”
    君不封这话一出,本来还在感动的解萦,立刻尴尬地不说话了。
    君不封卧床的这几个月里,平心而论,虽然她对他的照顾还算妥当,但人无完人,总有自己力有不逮的地方,比如,吃食。
    解萦一直对吃喝不太讲究,大哥此前在留芳谷照顾她,她就跟着蹭几天好吃的;大哥不在谷里,她或是与同门一起吃,如果时间赶不及,干脆自己操办食物,煮一碗稀烂的白粥,再配上从伙房拿来的小菜,这一日也就算对付过去。
    给君不封养伤,吃喝显然不能这么随便。拿手好戏白粥是配上了,其他食物却都犯了难,她也给他熬骨汤鸡汤,不是把锅煮裂就是盐又放多;青菜更是炒得一团稀烂,动辄糊底;至于面食糕点,更是想都不敢想,解萦极有可能当场引爆柴房,可怜君不封瘫痪在床,不管解萦做出了何等神奇的造物,他都得捏着鼻子吃下去。
    君不封是从小饿惯的,等自己的能力大到终于再不用担心吃喝,他就对此尤其讲究,绝不肯亏待自己的胃。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后面解萦也知道自己做的食物约等于是给大哥强塞猪食,就很坦然地拿伙房诸位师傅们精心烹调的食物带回家,美其名曰,研究烹饪。
    解萦的好学在整个留芳谷都出了名,就是每天拎着各式食材食物回家,也不会被人怀疑她别有用心。
    得了留芳谷大厨的滋养,君不封的气色实打实地好了起来。
    但属于兄妹俩的小小庆祝,他还是想亲自下厨,给他的好丫头吃点家常菜。
    君不封是打定主意要好好款待解萦一番,正要趁着四下无人去快活林打猎之际,他才准备打开房门,就机敏地退了回来,转而到书房,沿着窗户向屋外的几个死角虚虚一扫,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看来,总舵主那边确实不信我已经死了。”
    “有,有人盯梢?”解萦惊讶的舌头都捋不直,连忙回想这段时日的行径有无出格之处,君不封谨慎地观察了半天,拍了拍解萦僵硬的肩膀:“别慌,我这些个老朋友看来只是被临时被派来此地,不像是在这儿待了很久。”他苦笑,“都说留芳谷不是外人可以轻易踏足的地界,现在屠魔会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来盯梢,可想谷里也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安全。”
    解萦怒气冲天,当即要出门去寻几位长老,君不封按住她,沉声道:“别慌,大哥有主意,你先按兵不动,就按平常那般行事,他们盯梢咱们,咱们也反盯梢回去,这事我最在行。”
    解萦半信半疑地听了君不封的安排,君不封也恢复了自己往日的营生,当真在窗边蹲守了一个白天,直到深夜才偃旗息鼓。
    解萦同样忧心忡忡了一天,但这夜还算好眠,清晨醒来,大哥不在自己身边。
    她这段时日一直在密室就住,君不封体内的毒成色混杂,毒发时症状不一,需要解萦根据症状及时处理,为了方便照料君不封,解萦在大哥入睡的稻草铺旁给自己搭了个简易的小床铺。
    醒来看不到君不封的身影,解萦心慌意乱,衣服都来不及换好就要匆匆出门去寻,才打开密室门,她就迎头撞进君不封怀里。
    君不封身上有股淡淡的露水气息,想是才从外面回来。喻文澜要挟催生的梦魇去而复返,又把解萦激回了那日夜不安的动荡里,她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君不封很有耐心地轻声哄她,等她哭声渐弱,他点了点她的鼻尖,在她手里放了他新摘回来的石榴,这才不慌不忙地把抽噎的小姑娘领回密室,挨了她的数下小拳头伺候,他洋洋得意地说出自己出门的原委。
    君不封虽然内功尽失,但他本就以外家功夫出众而闻名,只要不是碰上当世绝顶高手,与寻常江湖人还是能打个有来有回。也多亏了这小屋的构造,这小屋如同一个严阵以待的堡垒,有足够辽阔的视野让他去观察四周,赶上盯梢的前同僚四下打盹的功夫,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小屋。
    君不封随意挑拣了一些高人与弟子们的住所,伪造出了数个盗窃现场,眼看着长夜将明,他又大摇大摆地回到住处,抽了个空当便进了屋,还不忘给解萦摘了两个石榴。
    解萦一面听他讲这一晚的经历,一面给他扒着石榴,兄妹俩吃了一阵水果,解萦冲他眨眨眼,还是没明白君不封此举的意图。
    君不封倒是过往那副成竹在胸的神情:“莫慌,先让谷里乱一阵。”
    解萦眼睛一转,顿时明白君不封在打什么鬼主意,也埋头笑起来。
    自他伤后,解萦还是第一次这样开怀大笑,君不封默默等解萦笑完,将她揽入怀中,叹气道:“这段时间,丫头受累了。”
    经历了清晨的失而复得,大哥还给她预告了一场想想就刺激的大戏,解萦红着脸在他怀里扭了扭:“不累。只要大哥能康复,我做什么都值得。”
    接下来的几天,兄妹俩静观其变。几位长老处理此事可谓雷厉风行。君不封这一招“祸水东引”做得好,老同僚们被连夜赶出留芳谷,连带着喻文澜也收到了数封言辞颇为激烈的警告信,“劝”他把手脚放干净一点。
    经此一役,解铃居士和解萦都被请去商讨设计新的机关大阵,避免这种不长眼的外人闯入。会上,二长老似是有话要对解萦说,解萦也清楚大概是与屠魔会的突然盯梢有关,但她是一点屠魔会的腥都不想沾,大哥也为此前的打击对江湖很是厌烦。会后二长老问解萦有没有兴趣听这事的原委,解萦断然拒绝。
    比起这些,还是庆祝大哥的劫后余生更让人有奔头。
    夜里回去,兄妹俩约好第二天要好好操办一顿“庆生宴”。
    翌日,解萦从梦境中悠悠转醒,只觉身下有股清凉的黏腻感,她从没有尿床的毛病,四下摸不着头脑,解萦本能向下一摸,竟是一手血渍。她吓得顿时叫出声,一旁沉睡的君不封听到她的叫喊也立刻跳了起来,焦急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话才出口,男人看到了解萦手上和床褥上的血渍。
    愣了片刻,兄妹俩都意识到了这是什么,解萦臊得完全抬不起头,像是一个做了十足坏事的小孩被人抓包,她尴尬得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君不封脸上倒有一股奇异的光辉,他似是惊讶又似是赞许地感叹道:“我们丫头是大姑娘了。”
    小姑娘和大姑娘的间隙在哪儿,解萦实在不知道。虽然自己是早将大哥的身子看得一干二净,但那是医者和病人,兄妹俩的日常交际,她有分寸。因为几位女皇继位的原因,本朝女子地位较过往略有上升,但禁忌毕竟是禁忌,这样血腥的东西居然让大哥看了个正着,解萦羞愤得做不出任何反应,也不知自己该往下做些什么。
    君不封倒是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他径自去柴房烧了热水,又接来清水,轻轻擦去了她手上的血渍。他浑不在意地为她清洗床单,还从卧房里自己平素放针线的地方找了几块碎布,紧锣密鼓地为她缝月事带。
    解萦擦好了身体来找君不封,大哥已经手巧地替她赶制好了一副月事带,正在加紧地为她做第二副用以备用。
    寻常人家都是由母亲为女儿准备这类事物,解萦自幼丧母,但解萦有他。他出身底层,手又灵巧,为了活命,什么家伙事没做过?寻常男人见到女子来月事,迂腐的怕是还要叫一句晦气,可他不会,他只在意姑娘们是不是夸他做的月事带结实又好用。
    可叹小姑娘一上午都是副要哭不哭的害臊样子,还得是他先不要脸皮,打破僵局,教她如何正确地迎接这一转变。
    备好了草纸,君不封招招手,把身旁一直生闷气的解萦唤过来,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很是认真地同她讲月事带的用法。他一认真,解萦也不好再扭捏,脸红着听完全程。君不封把战场留给解萦,他自觉出了卧房,踱步去书房。
    书房有一面墙,专门挂着他这些年为解萦四处收罗来的小玩意。
    随手抄起他们第一次去长安时买的小狐狸面具,女孩天真的笑颜又在他面前晃。
    命运把一个家破人亡的孤女从人贩手里推向他,最后这个茁壮生长的女孩又在紧要关头救了他了命。几个月了,他都是靠着回忆与她一起度过的温馨来对抗那不时袭来的虚无,稚嫩的小生命在悄然生长,他却不再是昔日大侠。落魄至此,他还能为她做些什么?便是只有陪伴,他又能陪伴她到几时?
    “大哥……”身后的解萦又在悄声唤他,他转过头,女孩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的红晕。他自然走过去抱起她。大概再过一两年,她就要成长到自己再没办法单手抱她,可叹小姑娘明明还是个隐约有少女轮廓的小女娃,却这样早地迎来了二次生长,他恍惚地拍着她的背,又在感慨造物主的神奇与伟大。
    小姑娘抱着他的脖颈,嘀嘀咕咕地同他说着一些体己话,君不封凝神听了听,原来这丫头是在感谢自己为她做这样私密的贴身用具。
    他们此前固然是亲密的,但似乎在此刻,他们才开始真正地无话不谈。
    抱着她回到卧房,他在木椅上轻轻放下她,摩拳擦掌道:“今天双喜临门,一是庆祝我们丫头成了大姑娘,二是庆祝我基本伤愈,咱们这顿饭,是不热闹不行了。”
    看解萦仍是一脸迟疑,君不封连忙举手保证:“你放心,我在夜里行事,绝不乱走。大哥只是去伙房做一个‘梁上君子’,手脚干净,不会被人轻易捉到。你衣不解带地照顾大哥这么久,大哥现在是个废人,又摊上了恶名,没办法像往常那样在外面给你挣名声……大哥也想对妹子好,你就给大哥一个机会,让大哥出去一趟,给你做顿好吃好喝。”
    解萦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也好奇大哥这趟出去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新鲜东西。
    及至深夜,君不封拎着个菜篮子就隐匿于夜色之中。
    他从伙房偷来些许鸡蛋,又随便挑拣了些青菜,按照心意拿了些米面和腊肉,回程路上,他从忘川叉来三条路过的鲫鱼,又撞上了不长眼的小野兔,这一通出门可谓满载而归。
    解萦为了等这顿大餐,白天都没怎么舍得吃东西。他看她脸色苍白,先为她熬了碗红糖水做打底的糯米小圆子吃,又为她备了一枚白水煮蛋,上面浅浅点了朱砂。热菜是青菜炒腊肉,红焖兔肉,补气的鲫鱼汤的同样熬得发白,用院子里栽种的菊花花瓣佐味,主食自是蒸好的白米饭。君不封喝酒,解萦喝石榴汁,一顿家宴甚是有滋有味。
    往常两人吃家宴,都是为了既定的离别,解萦固然喜欢大哥操持的热闹,也尤为嫉恨这背后不祥的寓意,但今次不同了,他们是在一起庆祝新生。
    吃到一半,解萦突然福至心灵地向屋外看了看,月轮高挂,尚是残缺的一牙。
    解萦突然意识到,不管是将至的中秋,还是两个月后的诞辰,乃至是更远的除夕,元宵……大哥都能跟她一起度过。
    解萦双手合十,很虔诚地闭上眼睛许愿。
    君不封久违的解了馋,又因为内力尽失,酒量也大不如前,这时不免醉眼惺忪地笑问道:“又不是过诞辰,这就急着要许愿了?”
    解萦回过头,郑重其事地握住他的手:“因为高兴。”
    君不封笑得迷迷糊糊的,眉眼弯成了月牙:“那方不方便告诉大哥,我们丫头许了什么愿?”
    不夜石的迷离灯光下,微醺的君不封脸色微红,竟有股少年般的赤诚天真。
    大哥究竟有多久没这样毫无城府的开怀大笑了?她在酒气中拥住他,听着他沉稳的心跳,这才有了劫后余生的实感。
    “许愿日日是好日,也许愿日日如今日。”她抬起头,冲着男人绽开笑颜,“我的愿望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希望大哥身体康泰,能一直陪在我身边。”
    第七章  变节(四)
    这场“庆生宴”后,兄妹俩多了个在夜里打牙祭的习惯,君不封做梁上君子上了瘾,饶是留芳谷伙房已经发现了食材被偷盗的蛛丝马迹,对他如临大敌,他还是隔三差五光顾一次,熟稔地仿佛在逛自家后花园。久而久之,在伙房师傅的迷信带领下,谷里上上下下均以为是狐狸大仙造访,特意理出一部分食材作为贡品,解萦专门查验过,里面没有下毒,君不封也很自觉地拿了贡品就走人,偶尔根据食谱,小小的偷鸡摸狗一把。
    与大哥朝夕共处的日子如流水,很是不禁过,似乎只是眨眼工夫,解萦迎来的她的十一岁诞辰。诞辰当天,解萦白日接受师傅朋友们的祝福,连讨人嫌的林声竹都托付相熟的弟子为解萦送来了昆仑山上的珍贵药材。待送走亲朋,夜里又是大哥为自己操办的家宴。君不封做梁上君子的同时,也不忘跟留芳谷里的师傅们偷师,变着花样为解萦做饭。
    为了避免鸡鸣狗盗的营生太过明目张胆,解萦在他的恳求下,启用了此前一直废弃的小别院,当真养了些小鸡小鸭小兔,方便君不封随时宰杀。
    冬至那日,两人一起吃了热腾腾的猪肉白菜水饺,冬日倦怠,也不急着去收拾碗筷,解萦从屋外拿了两个冻柿子,回到密室和大哥继续这几日的玩乐。
    君不封是个闲不住的人,在野外上蹿下跳更像是他的一种撒欢本能,逼着这样一个“山野猴子”长久待在密室,也着实残忍了些。解萦有心找些玩乐来给大哥做消遣,但又不能拉着他来过家家,思前想后,解萦将主意动到了皮影上。
    她擅丹青,而大哥手巧,两人珠联璧合,稀奇古怪的皮影角色攒了一沓,每晚都有编不完的故事热热闹闹地上演。
    皮影玩累了,君不封就去一旁给她挖已经有些解冻的柿子吃。对外宣称“四季如春”的留芳谷并非每一个地方都如春天,起码解萦是结结实实地在过她的一年四季,柿子在外冻了些许时日,稍微一化,口感绵密如冰沙,是冬日解馋的好甜品。大哥教了她这种关外吃法后,解萦便对此爱不释手,与之一起的冻梨也是解萦的心头好,给这寒冷的冬日带来了许多温情。
    和大哥在一起待的时间越久,解萦越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她的世界仿佛被自然一分为二,对外的她是被上了发条的精密机关,运转全凭求生本能;而与大哥有关的一切都是她赖以为生的安乐窝,似乎只有在他身边,她才能稍微喘一口气,不把自己催逼得那么紧。
    她开始还在愤恨屠魔会对君不封的处置,但渐渐又觉得,他们一日不肯放过大哥,大哥便一日不能离开留芳谷,这样想来,竟像是成全了自己。
    乐不思蜀地过了两个半月,新年到了。
    解萦此前一直没能和君不封好好过一个年,现在有了机会,她从小年夜那天就在想两人的除夕究竟该怎么过。离除夕还有两天,谷内弟子被纷纷召集在一起,七位长老宣布,今年还是老规矩,全谷上下一同于除夕夜赴宴。
    解萦不想去,回家拉着君不封的袖子让他帮忙出主意想借口,君不封却说解萦平时已足够避世,这种场合还是要给足长辈面子,若是处处不合群,反而容易被人看出问题。解萦思前想后,不情不愿地同意了君不封的劝说,乖巧地出席了晚宴。
    谷内诸人均知解萦在去年遭逢大变,自此不见生人,便是她在喜庆的夜宴上情绪不佳,也没人敢跳出来对她说三道四。
    解萦百无聊赖地挑拣了自己和大哥喜欢吃的一些小菜和糕点,同朱蒙一起看完烟花,便提早告别了夜宴。
    离家愈近,解萦的步伐就愈欢快。
    留芳谷众人欢聚一堂,应该也无暇留意独属于解萦的小小炊烟。
    柴房是几年前就与主厅彻底打通了,君不封不便露面,解家的柴房大门也就基本没再打开过。回到家中,屋里热气蒸腾,灶台前的君不封正赤着上身,热火朝天地炒着菜,留意到解萦回家,他手上的动作不停,还有闲暇同解萦点了点头:“丫头回来啦?有看刚才的烟花吗?要不说你们留芳谷就是人才多,大哥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这么好看的烟花。”
    解萦想他想了一个晚上,听他说话就高兴,也不顾自己一身寒气,直接从身后拥住了他。
    君不封本能一顿。
    小姑娘年岁渐长,两人却还亲密如过往,若是被一个孩子搂住也就罢了,但现在拥住自己的,俨然是个豆蔻初开的小少女,很多他们习以为常的亲近,在她的成长面前显得如此不合时宜。但眼下的光景,似乎也不是和解萦说开的好时机。
    女孩的侧脸紧贴着他的脊背,脊背满是汗水,解萦却也不嫌,反而着迷地抚摸着他背后的烧伤,手指腾转,颇为灵巧。她的手在脊背上不舍地顿了顿,又无师自通地向前抚摸,掠过他胸口的道道伤疤。
    君不封为人正派,又不近女色,便是在青楼卧底,也从没让姑娘这样占过便宜,可现在专注对着他窸窸窣窣摸索的,偏偏是个不通人事的小姑娘,君不封可以很坦然地同她讲月事带的用法,可这里的曲折,他又如何同她说呢?
    就是说了,她怕是也不理解。
    他以做菜为由,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的拥抱。
    解萦也不着急离开,而是叉着手在旁观看,间或偷吃预备好的菜品,也许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大哥的身体要比过往看起来更“红”些。
    如今虽是冬日,屋内炉火充足,并不寒冷。席间,君不封衣袍半敞,用来散体内的热气。
    两人例行公事般说了说对新年的期盼和祝福,解萦殷勤地给君不封夹她带回来的小菜,还给他倒自己酿了两年的青梅酒喝。
    言笑晏晏之际,解萦盯着他前胸的烧伤,沉声说出了晚上突然冒出的想法——年后她想去学刺青,用刺青遮掩他背后和胸前的伤疤。
    听到解萦的打算,君不封竟长舒了一口气。反常总有原因,她还是那个天真无邪,一心为他的小妹妹;倒是他,活了一把年纪,容易把事想龌龊了。
    刺青在贩夫走卒中流传已久,部分帮派首领更是遍身刺青。君不封一度也想试它一试,但偏偏自己两袖清风多年,又俗事缠身,久而久之也就将它忘在了脑后,解萦这么一提,君不封也来了兴趣,不知道小丫头会给自己设计出怎样的惊喜。
    留芳谷的年轻弟子里,数晏宁画技最为出众,在他之下,解萦算佼佼者之一,但擅丹青的弟子来学刺青,解萦还是头一个。
    朱蒙和罗介晔两人最会锦上添花,听闻解萦在学刺青,呼朋喝友唤来一圈人,招呼解萦给他们身上或大或小刺点什么东西,解萦在这些年轻的身体上历练了一番技艺,成功出师。最后胸有成竹地拿着事先画好的图样,在君不封身上操弄。
    刺青是个磨人的功夫,解萦为君不封设计的图样又大而繁琐,君不封全程任由解萦的摆弄,即便疼出了一身冷汗,也不曾因这不间断的细密疼痛发出丝毫痛乎。
    解萦这段时日见了太多鬼哭狼嚎的同门,与他们相比,大哥宛如一个不知疼痛的铁人,更让她钦佩不已。
    大半日后,君不封身上多了只凛然高贵的青鸟,鸟身横跨前胸后背,式样颇为华丽,鸟头最终停在他胸前,对着胸口的茱萸微张开嘴,一副要品尝的姿态。
    君不封对这刺青哪儿哪儿都满意,唯独觉得青鸟要含自己的乳头,有点难为情,但解萦坚定这图样不容更改,他就只能应了她的安排。
    青鸟相传是西王母的信使,现世即为吉兆。刺青的用色也颇为考究,蓝青两色相间,辅佐红黄白三色打底,青鸟栩栩如生,令人望而生叹。
    君不封嘴拙,肚子里也无甚墨水,对解萦送上的这份大礼,翻来覆去也只会说好看,解萦接受了君不封最高规格的礼遇,又说这刺青的奥妙不止于此。君不封对此更好奇了,挠着解萦的痒痒肉去问,后面解萦实在被他挠怕了,哭笑着指了指柴房,说等他身上的细小伤口好转后,泡澡即可见分晓。
    君不封怀揣着莫大的好奇,连等了四五天,确定刺青带来的微小伤口已彻底愈合,不等解萦这边提醒,他率先烧好水,把小姑娘推出密室,自己在浴桶里研究身上的变化。
    蒸腾热气中,君不封没感到身体有什么异常,正是准备离开密室去询问解萦之际,他看到了水里的倒影,愣在原地。
    眼下在他胸前盘旋飞舞的,根本不是西王母的信使青鸟,而是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
    她用的是会随着体温变化而变换颜色的染料!
    他身上体温不均,一度蒸腾的云气成了燃烧了蓝色焰火,火红的凤凰隐匿其中,时隐时现。
    这是个有着双重寓意的刺青,她既祝他诸事平安,万事顺遂,又贺他浴火重生,终于涅槃。
    君不封呆呆坐回水中,直到洗澡水渐渐变凉,凤凰收敛了它的张狂,变回往日青鸟的模样,他才逐步回过神。
    滔天的喜悦已被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取代。
    从酿酒开始,小丫头就给过他太多惊喜。
    可叹他现在又能为这有情有义的小姑娘做什么?
    有了君不封的陪伴,解萦一度忘了离别的滋味。除却大哥不能随意见人这点小缺憾,解萦坚定不移地认为,他们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一对兄妹。
    但就算大哥一直在她身边,也总会有其他人离开她。
    解萦十四岁那年,解铃居士于梦中辞世,为解萦留下了数册机关师不传之秘。
    此前为了给君不封解毒,解萦有意改变了自己的求学方向,二长老擅炼药,四长老擅毒术,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泡在研习医术上,同时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要学,幼时她一度赖以为生的机关术,地位日趋边缘。
    解萦一直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师傅,但脾气一向古怪的小老头也没抱怨过她什么,反而次次对她的奇思妙想有求必应,四处张罗着帮她收集罕见的矿石和材料,也与她一同研究防身机关,一同设计入谷大阵……
    解萦虽从不明说,但让自己有了一个栖居之地的师傅无疑是她在谷里的定海神针,大哥“失踪”,师傅再一去,偌大个留芳谷,似乎更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二长老有意彻底接管她,解萦终究没答应,还是默默扛起了留芳谷偃师的名头。
    晚上回到家,她很是羞惭地朝君不封忏悔,觉得自己在其他东西上耽误的时间过多,如今他身体渐愈,她也要将自己的重点挪回机关的研究上。
    君不封对此很是欣慰,直夸丫头懂事。解萦被他夸高兴了,献宝似的给他看自己这些年的小作品,君不封看着看着,又难过此前她送给他的木鸟和“棒槌”都在屠魔会洛阳分部的卧房里放着,怕是早已被后来者丢进了尘埃。
    解萦不以为然道:“那都是早年练手的东西,大哥若想要,我再给你做几个便是了。”
    他把她的头发揉得一乱团,笑道:“这哪是再给大哥做几个的问题,我们丫头给大哥的礼物,大哥一向都很珍惜的。”
    解萦高兴地丢了手里的物什,还是本能往他身上爬。这几年她长了个子,也不方便再坐到大哥肩头。大哥嘱咐她要注意男女有别,不可再像过往那般亲近的失了分寸,解萦平时勉强能记住,但心里一高兴,哪管他的教诲和嘱托,瞅了个空当就往他怀里钻,给自己在胸前辟开一块清静地,这一日她就可以挂在他身上不下来了。
    君不封面红耳赤地训了她一天,解萦也没听他的话,还不懂大哥在脸红什么。
    这年年底,晏宁师兄受够了留芳谷的清寂,倒骑了一头驴,去谷外闯荡了。
    自打几年前撞破了晏宁的交易,晏宁被迫和解萦拧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这几年为君不封解毒的大量药材,乃至研究苗疆蛊术的书籍,都是晏宁从长安悄悄帮解萦走私来的。
    晏宁不问江湖俗事,但介于有把柄被捏在解萦手里,又有感解萦一心向学,对那个生死不明的江湖人一片真心,每次解萦这边提什么要求,他都尽力去满足对方。
    晏宁给达官贵人们贩卖的禁药,其实不止春药这一种。解萦与师兄合作,先是帮他炼药,后面也将自己炼出的药物加入贩卖清单。解萦尤其擅长炼补药,其炼制的壮阳药物也与师兄炼制的春药不尽相同,同样很受欢迎。但她拿大头的钱其实并不是壮阳药,而是此前练补药时的边角料半成品,还真丹与归真丹。解萦一度觉得这两种药有些拿不上台面,不配给大哥服用,可这些药沦落到江湖里,竟一下变废为宝,江湖人各个趋之若鹜,希望用以提升功力。
    解萦知道她和师兄做的生意不是什么正当买卖,有些药物流传出去,甚至会被屠魔会带头清缴,她和师兄都是摆明了赚富人的不义之财,实非正道人士所为。她这营生就一直没敢告诉君不封,包括和晏宁的私交也对君不封瞒得严严实实。
    说来也可笑,曾几何时,她竟想牵头这两位认识。
    临行前,晏宁同解萦做好了交接,把自己的不法生意全权转手给解萦不说,交接地点也由长安附近变成了终南山下。晏宁不止交接了他的生意,还把这些年的珍藏尽数交付给解萦,包括他研究多时的各式解毒良方,以及平时收集的偏门古籍,他甚至还为解萦留下了这些年信笔画下的春宫画,叮嘱她成亲之时用以助兴。
    把师兄的馈赠带回家没两天,不等解萦精心钻研,她和君不封起了一次大冲突。
    君不封提议,解萦应该回到她的卧房就住了。
    解萦对此大为不解,两个人相安无事地住了好些年,大哥竟然说赶就把自己赶出去了?可君不封也同样有他的道理,眼下他余毒将解,已不用解萦守在身边日夜照料,而她也长成了大姑娘,和他这么一个成年男人终日住在一起,就算这只是属于两个人的秘密,终是不妥当。他是她的大哥,有义务保护好她。
    解萦拗不过君不封的大道理,又生气大哥迂腐起来怎么比林声竹还讨人嫌。她回了卧房,夜里仍是贼心不死地抱着被褥试图往自己在密室的小床铺上睡,却被早有准备的君不封一掌推了老远。
    君不封平时和她都是嘻嘻哈哈的,这次却难得拉了脸,厉声说:“丫头,你已经是大姑娘了,若是你还年幼,我们兄妹挤在一起也就罢了。但现在你长大了,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再这么和我不清不楚地睡在一屋,那是无端玷污你的声誉!”
    留芳谷多得是不守规矩的同门,晏宁是首当其冲的“败类”,罗介晔和朱蒙私底下的举动也花,解萦和他们厮混久了,对谷外那些繁文缛节看得很淡,君不封这么一说,她的牛脾气上来,还偏要和他睡一屋了。见她如此,君不封的语气也硬了几分,言辞更为严厉,训到最后,他把解萦说哭了。
    君不封陪在解萦身边的这几年,解萦早已摆脱了早年“小哭包”的美誉。有大哥从旁作陪,她每天都是笑脸盈盈的,很少再为伤心事垂泪。
    君不封本是振振有词地教育她,妹子久违的一哭,他心里虽然疼,但更狠得下心训她,可妹子哭没完了,他也慌了,手足无措地不知道怎么哄,最后被解萦把被褥鞋袜枕头扔了一脸,骂了一句:“狗大哥!”小丫头哭着回屋了。
    君不封没办法,只得蹲在她卧房门前哄,将将巴巴哄了一晚,解萦不哭了。但他也没答应她的诉求,兄妹俩还是分房睡。
    解萦试探了一整晚,到底没说动君不封,她明白他在这件事上的坚决态度,只能听他的话,回到自己阔别几年的卧房入睡。
    在卧房入睡也有好处,虽然听不到大哥的匀称呼吸让她有些落寞,但相对的,没了大哥在身边,她也可以更自由自在地行事。
    大姑娘有大姑娘的好奇,师兄留给她的那些春宫画,她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欣赏了。
    解萦窝在床上,拿了两个小薄册,又捧了几卷,耐心研读。
    这一研读,就失眠了一整晚。
    连着研究了三天,白日再见到君不封,解萦就觉得不太得劲儿了。
    要说大哥受伤的那段时日,他的身体她是早都看过了,可今时不同以往,再撞到大哥,想到春宫画里的那些东西,只觉身子不是身子,嘴不是嘴,解萦甚至连看大哥的喉结都要脸红。
    君不封也注意到了解萦躲躲闪闪的眼神,虽然不明白就中寓意,但他很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祥的征兆。把自己想歪了的预感强行压下去,他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离开留芳谷的时机。
    在解萦忙着夜里研读春宫画的日子里,留芳谷亦迎来了一行贵客。
    林声竹的徒弟仇枫,带着自己的其他同门,来留芳谷做客了。
    第七章  变节(五)
    这几年来,林声竹一直信守约定,不曾到访留芳谷半步。但他不来,不代表解萦就与他断了联系。
    解萦得以明目张胆地修习解毒之法而不为人怀疑,正是有林声竹做幌子。
    留芳谷不少弟子至今还记得林声竹临行前解萦对他的那一番冷嘲热讽,但解萦研究林声竹身上的毒,同样师出有名:为了随时可能出现的君不封。
    她定期给林声竹寄用以调养生息的丸药,也会分享自己对茹心所配之毒的最新见解。她还不忘一直敲打对方:别忘了是大哥的舍命相救,才有他林声竹的今天。
    林声竹开始还会长篇累牍地给她回信,后面干脆只给她寄药材,也不再多说什么。
    三人组尚未分崩离析时,解萦寄丸药多是委托鹰兄,可惜自大哥伤后,鹰兄久等大哥不到,也自然回归了山林,不肯受解萦驱使。君不封也同解萦讲过熬鹰的法子,但兄妹俩都觉得此法消耗过大,得不偿失,解萦便在君不封的引导下训练了一批鸽子。留芳谷与昆仑山路途遥远,这些鸽子们竟也极少出差错。
    与解萦同林声竹的针尖对麦芒相比,留芳谷门人对林声竹的印象都大有回升。
    此前送林声竹回无为宫的弟子里,有四人与无为宫的道长结了尘缘。无为宫是当世修道大派,留芳谷虽然声名远扬,毕竟出身偏门,不够正统。弟子们的终身大事在无为宫内部惹出了不少非议,最后还是林声竹力排众议,拖着病体为四对新人主持了婚礼。
    以四场婚礼为开端,无为宫和留芳谷在私下的往来愈发密切。
    无为宫虽以匡扶正义为己任,却有道家云淡风轻的潇洒,并不过多涉入江湖争斗,与留芳谷一贯的理念不谋而合,这三年里,两派之间多有照拂。此次林声竹牵头,提议让两派杰出的年轻弟子互相交流,互通有无,几位长老欣然应允。
    林声竹恪守与解萦的约定,虽带着弟子前来,自己并不入谷,而是住在终南山下的小村,将之后的事宜全权交给自己的得意门生仇枫打理。
    贵客到访,招待自然隆重,尚在谷内的年轻弟子均悉数到场。解萦避世了几年,又对“无为宫”这三字本能厌烦,眼下她研究春宫研究得兴味盎然,来走个过场已是不情不愿,至于这趟来的人为谁,只要其中没有林声竹,她更是漠不关心。
    解萦在一列弟子里堂而皇之地打呵欠,便是无为宫弟子来了,她也不躲不避。
    默然扫视着这一列新面孔,解萦突然很久违的想起了林声竹的那个小徒弟,那时林声竹还有意想给她和小徒弟说媒。时过境迁,解萦连小弟子的名字都有些想不起来,只记得分别时他问她以后能不能多联系他,解萦那时一直挂在君不封身上,哪有闲工夫离这小子,回到留芳谷就把对方彻底忘到了脑后,自此没想起来。
    多年没有联系,也不知对方这些年过得可好,摊上林声竹做师傅,估计这倒霉蛋也有得受。
    晃神之际,最前排的无为宫弟子突然冲自己眨了眨眼睛。这少年锦衣玉冠,俊逸非凡,气质拔群。才在留芳谷主厅冒出头,就引得一旁的女弟子们连连惊叹,连解萦也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也正是看到他,才想起了那个面目已经有些模糊的小道士。
    眼前的少年渐渐与童年时被她气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男孩重迭起来,她冲他点点头,挤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便又打起了呵欠。
    少年怅然若失地扭过头,得了空便频频看她。解萦在人群中魂游春宫,对脑内那些不可告人的把戏,意淫的十分忘我,根本没注意到这道士的秋波,后面还是朱蒙看不下去,偷偷拽了拽解萦,直说这色道士是不是看上了她。
    解萦顺势又瞥了对方一眼,不得不说,确实是个光彩照人的好少年。可惜跨过了最初的羞耻心,天下男人在她心里都成了可以随时扒光的无毛猴子,这小道士身上的道袍穿得再厚实,她也能一眼看出来他里面是个什么样——平平无奇白斩鸡罢了,哪有大哥肖想着有趣味。
    解萦鄙夷地啧了一声,心又飘回了君不封身上。
    两派例行公事般地交流完毕后,长老们让掌事弟子带着无为宫一行去客房就住,等候多时的小道士飞奔至解萦身旁,臊得脸色通红:“小萦妹妹,你,你还记得我吗?”不等她回复,少年鼓足了勇气,郑重其事道,“我是仇枫。仇恨的仇,枫树的枫。”他小心翼翼地看她,“几年前我们一起在秦州游玩过,你还有印象吗?”
    解萦偏头一笑,轻轻拍拍他的手:“多年前中的蛊毒,这些年可有复发?”
    男孩一下红了眼眶:“不曾复发,你寄来的丸药,师傅也有让我一直服用,多亏了你,我,我才……”
    解萦收回手,灿若繁星的双眸眨了眨:“小枫哥哥,好久不见。”
    熟人见面,解萦很自然同仇枫他们一并向客房行,待无为宫的弟子们纷纷入住后,仇枫鼓足勇气,邀请解萦领着自己熟悉熟悉留芳谷的风景,解萦欣然应允。
    若是平时,解萦才没有闲心去理睬这些琐事,但眼前的仇枫一表人才,仅是看脸就足够赏心悦目,而童年玩伴再度相逢,冷漠如她,心里也泛起了淡淡的欣喜,想知晓对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解萦此前转赠给他们师徒的丸药,其实都是些炼药过程里的边角料,但林声竹对自己的徒弟还算大方,上好的补药给他吃着,仇枫的内力自然较同龄人更为精进。如今的仇枫已是无为宫年轻弟子里的佼佼者,两年前跟随师傅的脚步入了屠魔会,现已是屠魔会洛阳分舵的副舵主,前途不可估量。
    解萦和君不封过了几年恬淡的田园生活,今次再听到屠魔会和洛阳分舵,她的反应也不像过往那般激烈,只是感慨江山代有才人出,大哥在前线拼杀多年才混成了分舵副舵主,而这小子仅来了两年,就与当初的大哥平起平坐。
    想到大哥曾经的意气风发,眼前美男子的魔力消失殆尽。解萦喟叹一声,怅然不语。
    仇枫竟也失落地叹了口气。
    解萦笑道:“我心里难过,你跟着叹什么气?”
    “我是在替你难受。”
    解萦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几年不见,这人说话竟也变得油腔滑调,令她不喜。只听仇枫继续道:“昔日救命恩人成了人见人打的大魔头,换作是我,想到师傅变成这样,只怕也会像你这样魂不守舍。”
    解萦的救命恩人自始至终只有君不封一人,但大哥这三年一直与她在谷内朝夕共处,可这“人见人打的大魔头”又是怎么回事?
    她故作天真地眨了眨眼睛:“什么人见人打的大魔头?”
    仇枫吃惊地停下脚步,旋即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脑袋:“不好意思啊小萦妹妹,我不知道你不清楚这些事。”
    “留芳谷不问江湖世事,孤陋寡闻已是常态,只是听小枫哥哥说,这人听起来是……大哥?”
    “不错。”仇枫点点头,“师傅受伤那年秋天,舵里就发现了君……他在群龙教活动的踪迹,只是一度神龙见首不见尾。此前舵里也怀疑可能是群龙教奈何庄假借他叛变来挫伤屠魔会,但这一两年,我和师傅一起出任务,也与他侧面交过手。”
    “什么!”解萦惊叫,又连忙掩盖自己的失态,“我家大哥他,他到底做了什么?”
    仇枫摇头道:“这人毕竟与你有恩,他所做的残忍之事,还是不让你知晓为好。”
    解萦一把攥住他的衣袖,神经兮兮地质问道:“会不会是有人假借大哥的名义呢?大哥和我关系亲厚,就算是命悬一线,也都会定期来留芳谷看我。哪怕他就此入了魔道,我也不信他就这么忘了我,害得我以为……”解萦捂着脸蹲下身,佯装哭泣。仇枫也赶忙蹲下来,手足无措地哄了半天,双目通红的解萦才勉强把手放下来。
    仇枫只看了她一眼,就不敢再看她。他轻声道:“师傅和我也有疑窦,都说可能是有人假借君不封的名义行事,我们毕竟自始至终都没有见过他的真容,这一两年我和师傅就像被他一路戏耍的狗,每次赶到现场,都是遍地狼藉。只是师傅说,不管是交手时的武功路数,还是对方擅长使的武器,在他认识的人里,只有君不封会用,所以……”
    “所以大哥就成了一个魔头,不管你们是不是真的见到了他的真容,也不管你们能不能确定,这人是否真的是他……”解萦冷笑,鼓着掌称赞道,“确实是屠魔会一贯的作风,宁肯错认三千,不肯放过一个。”她惨白着脸朝他笑笑,“三年不曾来留芳谷探望我,我不信这人是他。既然如此,你也不必遮掩,直接把这冒牌货做了什么,都细细和我说了吧。”
    解萦这边既有兴趣,仇枫也知无不言,将自己所获悉的情况尽数说出。解萦默默听着,袖中银针险险将手指扎破。
    武林才人辈出,新人如韭,只会一茬接一茬地来,大哥已经是个被尘封多时的过去式了,长期假借大哥的名义行事,成全的又是谁?
    仇枫说得口沫横飞,完全没意识到解萦本来面无表情的脸上结满了冰霜。
    “哎哟!小萦妹妹,你,你怎么又拿针扎我。”
    “听烦了。”
    仇枫委屈地看了她半天,解萦本来横眉冷竖的面孔也有些松动。她又重新牵住仇枫的手,露出一个很甜的微笑:“小枫哥哥,不谈扫兴的人了,我还想听听你在外面冒险的故事,多讲给我听,好吗?”
    解萦阴晴不定的性子,仇枫幼时已经领教过很多次,并不为之气恼,这时见少女展露笑颜,当真如千朵万朵梨花盛开,他脑子一热,更把自己这几趟随师傅出行的底透了个干干净净。
    少男少女走了很远,渐渐就走到了堕月湖附近,见解萦面露伤悲,仇枫仔细打量了四周,明白这就是当年君不封不知所终的堕月湖,也干脆闭了嘴,陪着解萦一起沉默。
    默然吹了阵冷风,解萦轻唤他:“小枫哥哥,谷中生活清寂,往后你和你师傅行走江湖的故事,能不能经常写信讲给我听?”
    “小萦妹妹,只要你能高兴,我就是写千封万封信,也在所不辞。”
    解萦脸上又露出了甜甜的微笑:“那这就是我们的小秘密啦,你可不要告诉林道长。我是大哥的义妹,想来林道长对我也十分厌恶,不肯你和我多有交际……今天时候也不早啦,晚上你们还有宴请,我就不陪小枫哥哥在谷里闲逛了。”
    “你不去吗?”
    “我不太喜欢去这种热闹的场合,更喜欢一个人静静待着。”
    “你既然不喜欢,那我也不去。”
    解萦又拿银针扎了他一下,仇枫委屈地缩回手:“我去还不成吗,你别扎我。”
    解萦笑着收手,仇枫又狗腿子似的凑上前:“那我送你回去?”
    “不必。”
    不等仇枫反应过来,解萦飞似的溜了。
    之后几日的交流,除非是逼不得已出席,其他时候解萦还是一如既往在自家宅院忙碌,并不因为自己与仇枫有旧,就经常去探望对方。
    对方临行时她肯去相送,已经算是她认了他的友情。
    出谷后,仇枫一行与林声竹会合,聊完了两派的公事,林声竹发现小徒弟脸上总有股压不住的春意,便笑问他是不是遇到了解萦。
    仇枫从来与师傅不藏私,当下便将自己与解萦的短暂交际同他粗略讲了讲,至于他和解萦寄信的约定,这是独属两人的小秘密,他按捺下来,没同师傅讲。
    对解萦这个小丫头,林声竹的观感很是复杂,平心而论,现在的他不太乐意仇枫与这丫头片子产生什么纠葛。
    与他们相争的君不封真假难辨,而解萦俨然是对方留下的唯一“遗产”,是个可以随时拿捏的把柄。听仇枫说,如今的解萦离群索居,总是副谨小慎微的模样,看起来和谁也不甚亲近。
    这显然和他印象里那个伶牙俐齿的丫头片子相差甚远。
    若从这个角度出发,那个还在此处乱跳的“君不封”,怕就是个假人了。君不封即便性情大变,也不可能会放下自己的妹子不管,让她就这么孤零零的长大。
    他看出仇枫似是对解萦有意,便沉声嘱咐道:“解萦身世悲苦,唯一的大哥又生死难辨,你们年少相识,她还是你的救命恩人之女,她一个孤女,没什么人可依靠,以后行走江湖,你要多帮衬她,也要多想着她。”
    仇枫连连称是,当夜便瞒着师傅,用解萦交给自己的信鸽,给她偷偷寄了一封信。
    解萦送走仇枫回到家,君不封已将炒好的热菜端上桌,还为她研磨了杏仁露,特意招呼她来喝。解萦喝着暖呼呼的杏仁露,到底没将有人假冒大哥一事告诉他。她实在不忍心,也不想让她最喜欢的大哥知道这件事。
    无为宫一行人来留芳谷,声势浩大,饶是君不封深居简出,也基本获悉了个大概,他甚至清楚解萦这几日和仇枫走得很近,今次出门,是特意送这小道士出谷。
    他揪着解萦和仇枫的事问个没完,眼看解萦这边越说脸越红,君不封心里高兴,竟直接抱起解萦转了几个圈,最后才在她的猛捶下放下她:“我们丫头,心里也有意中人了。”
    “我没有!”解萦疾呼,“是他缠着我!谁,谁会喜欢那种嫩芽菜!”
    “这话说的,小姑娘不喜欢嫩芽菜喜欢什么,老帮菜吗?”他打趣。
    解萦红着脸踢他,君不封嘻嘻哈哈地躲着,复又沉静地感慨道:“其实以前声竹就提过,说想和我这边给你和仇枫结个亲家。”他揉了揉解萦的脑袋,神色黯淡,“丫头,是大哥拖累了你。”
    解萦伺机抱住了他的臂膀,宣誓道:“才没有拖累呢,我不嫁人!我谁都不嫁!我就要和大哥在一起生活一辈子!”
    君不封挣脱了她的拥抱,单是摸了摸她的脑袋:“傻丫头,又说孩子话。”
    这一次,解萦没有说孩子话。
    如果说以前的所思所想还带着分明的幼稚,现在她通了点人事,就更明白自己的童年愿景里夹杂的那一份真心。
    大哥自始至终都是她的天下第一。
    至于自己是什么时候对大哥起了这份心思的,解萦也说不清,也许是在他不得已隐居留芳谷的那一天,也许在更早的时候,比如她见到他真容的那一刻。
    解萦自知论成熟,她的身量和阅历都比茹心差得远,但她唯独不缺的,就是对君不封的那一颗真心。
    因为谈及解萦的“终身大事”,兄妹俩之间有些冷场。这段时间,只要君不封稍微调侃解萦到了怀春的年纪,这小丫头就立刻成了只炸毛刺猬,非要把他刺得鲜血淋漓才肯罢休。
    但小刺猬就算刺得再激烈,也无从更改她已经长大的事实。
    君不封有从暗处偷偷观察这一对相貌登对的少男少女在谷中游玩,回到住处后,自己亦是辗转反侧。
    不得已隐居三年,也不知屠魔会当时的追杀令是否还作数。无为宫一行的到访让他彻底清楚了一件事,解萦已经到了崭露锋芒的年纪,即便她再怎么不想与江湖产生纠葛,也难免会与其中的一部分人紧密相交,而他再待在她身边,危险程度只会与日俱增。他不能害他视若珍宝的小妹妹。武功没了可以从头再练,体内的毒素轻了,他便立刻离开。
    君不封问解萦:“丫头,我体内的毒,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清干净呢。”
    解萦随手从衣袖中翻出几枚丸药塞到他嘴里:“三年前我说的是,少则三年,多则五年,现在大哥你也看到了……蛊毒没有完全解掉,所以还要再耽搁一段时间。”
    君不封失落地低下头,解萦也失落地看着他:“大哥,和我在一起,就这么让你不开心吗?”
    君不封苦笑着叹了一口气,揉了揉她的脑袋:“丫头,你不懂。”
    解萦突然很想拿藏在袖口的银针狠狠地在君不封手上戳几下,质问他居然又拿她当小孩子?
    她只是年幼,但不是什么都不懂!
    君不封是那种一眼就可以看透的男人,他没什么城府,对信任的人更是毫无防备。她知道,大哥是怕她有危险,想要早早离开她,让她正常生活,嫁人生子。可他为什么不相信她有能力保护他?眼下的事态也根本没像他们兄妹设想的那般好转,君不封何止是屠魔会的叛徒,现在已经是整个武林的公敌!这种情况下贸然出谷,等着大哥的结局已经显而易见。
    解萦怄气地去了小院,像往常那样为君不封捣药,因为心里有气,捣药也是骂骂咧咧,时断时续。回过神来,解萦发现自己竟往里多添了几味草药。
    这几味药凑到一起能煮出什么,解萦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她怔怔看着自己的杰作,又下意识向屋里瞥了一眼,不假思索地将其倒进药锅炖煮。
    汤药既成,她捧着汤碗,缓步走回密室。
    君不封赤着上身,正在擦拭她为他做的武器。
    见解萦进屋,男人像过往那般利落潇洒地为她卖弄起棍法,收起武器时,人也是一脸惋惜:“可惜我们丫头给我做的好武器了,大哥没能让它在江湖里好好涨涨名气。不然江湖的兵器谱上,也该有它的名字的。”
    解萦捧着药,一点一点走到他面前,轻声问道:“大哥,那等到以后痊愈了,你会离开留芳谷吗?”
    “你既已长大成人,大哥总在你身边赖着也不是办法。到时候看情况吧,最好的发展当然是能留在谷里,如果不方便,那大哥就在山下的村子找一处住处,也能时时来探望你。”
    “所以,你还是要走?”
    君不封百感交集地叹了口气,他久久看着她,所思所想都凝成了一声:“嗯。”
    解萦一直在等君不封给自己一个打翻汤碗的契机,可等到最后,她也没能等到。
    她把汤碗端到他面前,声音是有别于平常的甜:“大哥,喝药。”
    也许是他的错觉,药汤里映衬的女孩,笑容凭空多了几丝妖冶,汤碗微颤,那妖冶也转瞬即逝,无影无踪。
    君不封接过汤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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