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破碎声此起彼伏,在这空洞的屋子里回荡不绝。可无论他怎么找, 都再找不到那个魂牵梦萦的影子了。
他知道, 是他亲手打碎了这筑了十五年的幻梦——
这座屋子里根本就没有人。
他心爱的那位姑娘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段鹏之的心被凿了一个窟窿, 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 魂不守舍地直直跪倒在地, 心里比深秋的地面还要冰冷数倍。
他剧烈地抽着气, 被灭顶的悲恸堙没,胸口疼痛如摧,号哭声像从门缝里漏出的风一样嘶哑不止。
此前为针对魏珩,他其实有命人去探查过沈青棠的家世。
当时尚不以为意,只听说是在八年前才与母亲徙至了沧州定居。
其母性清婉,是村中极有名的大夫,可惜红颜薄命,因曾多处辗转而落下了病根,没过两年便香消玉殒了……
诸多的信息碎片一一对应在一起,残忍地刺痛着他的神经,教他想自欺欺人都难。
那八年前的时候他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没能够找到她?
段鹏之的呼吸像是被扯碎了,发了疯似的在杂物中东翻西找。
也不知是不是误打误撞,他忽然看到了她曾翻过的几本医书,和随手写就的药方。
一时间,心口猝然一痛。
回忆就像是只看不见的绳网,直将他拖入了更痛更苦的深渊……
十六年前,江南爆发的大疫日渐平息,由此延期数月的科考也逐渐提上了日程。
段鹏之自幼家贫,吃尽苦头才寒窗十年,挤在人群里踏上了进京赶考的客船。可偏生这幅身子却不争气,教他一上船便呕吐眩晕,百般难忍。
大疫尚有余波,同船之人向他投来的皆是警惕嫌恶和打量财富的目光。
某日他吐得实在厉害,甚至被一群怕染上怪病的书生骂成祸害,连踢带打赶出了船舱自生自灭。
段鹏之此生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日他昏晕在船头,将那几个踢打过他的人狠狠刻印在心里,紧搂着怀中包袱,本已做好了死也要死在进京路上的准备。
可一阵怡人的花草香气却忽然萦上他的鼻尖,紧接着,几滴冰凉落在他干裂的唇上,就像是上苍恩赐的神露,竟奇迹般的带走了他许多痛楚。
睁开眼睛看清面前女子的一瞬间,段鹏之恍惚以为自己是见到了神女——
一只兰花木簪挽着素髻,一袭苍蓝披风覆着身躯,冰肌玉骨,眉眼认真,边擦着他额前的汗边道:
“公子并未染疫,只是晕船小症,不必担忧。”
段鹏之还未缓过神来,便见这一身正气、容貌清丽的女子接着道:
“赴京的学子多有心急,催船疾发,难免有不适之症。我在下个渡口会换船,若公子实在受不住,我亦可捎带你一程。”
不急不缓的关慰之语,就像是江上徐徐拂过的和风,一下子便拨动了段鹏之的心弦。
他素来是个心思敏感之人,自幼也鲜少得过什么温暖。
可眼前的女子看出他在船上被欺侮的窘迫后,不仅没有点破,反而还伸出了援助之手。
这样的温情就像是一缕穿破阴云的光,直照进了段鹏之的心底。
“多、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因不相熟,他极不自在地挤出了些笑意,也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感谢和悸动,说话之间亦不敢直视她的相貌。
初次的搭话像是尝下了一枚涩果,心中翻涌万千却又无从言表。
可在之后的相处之中,段鹏之倒是渐渐放下了心防。几番交谈后,他也得知了女子的身份为江湖游医,是湄山沈氏一脉的弟子,素有悬壶济世的神农之志,由此更是有了欣赏和尊敬之意。
“姑娘,我姓段,名鹏之。鲲鹏展翅,常怀凌云之志,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得知她绕远路是为了采摘一种草药,段鹏之也主动过来帮忙,背着竹篓同她一同上下山,走着走着便忍不住询问起了她的名讳。
女子思量一会,淡淡弯了下唇角,“段公子唤我沈大夫便可。”
打听姑娘家的闺名着实是失礼之举,段鹏之也会意地笑了笑,不太好意思地别开了视线,“哦是,沈大夫,沈大夫。”
初夏的空气里总带着些闷热,每到入夜,当沈七侧靠着船舱入睡之时,就着油灯温书的段鹏之便会一边翻页,一边用蒲扇悄悄地为她扇着风。
入京的日子好像被温吞的水流逐渐拉长了,连一些暗生的情愫也开始发酵了起来。
在发觉“七”这个数字尤受沈七钟爱时,段鹏之几番试探,终于打听到了她的闺名。
据说是师父门下的第七个小弟子,故而得此赐名。
沈七,沈七……
段鹏之愈是咀嚼这个名字,便愈觉有股奇特的韵味,甚至在一些时刻,还高兴地忘乎了所以,直接抛却礼度,将她唤作为了七七,惹得气氛顿时尴尬起来,还升起了些异样的温度……
不过他须得承认的是,临到船下分别之时,他那牵起了痛意的心跳,还是让他真切地认清了自己的心意。
“沈大夫……”唤住即将要离去的她时,他紧张得甚至不敢直呼她的闺名,“放榜之日,你会来贡院外看么?”
沈七的脚步一顿,又听那个性率直、胆大无讳的男子接着问,“若是我会试及第了,我们就在丰宁桥上再见一见……可好?”
风乍起,吹得林荫簌簌作响。
男子鼓足勇气的声音,就像那振翅冲向高空的禽鸟,在女子的心上划过了一道不为人知的痕迹。
可她终究是没说什么,只给段鹏之留下了一抹消失在风中的纤纤背影……
段鹏之自幼出生于寒门,却一向心比天高,他数载如一日地在辞赋上苦心钻研,终究是在这场千人厮杀的比试中,如愿以偿地摘得了二甲第一的名号。
揭榜当日,苦尽甘来的喜悦在他胸口横冲直撞,他急于倾诉抒发,在人群中四处寻找着那个他视若明月的女子,可惜周遭人影憧憧,他怎么都找不见。
天空已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他的心像是被掏空了,六神无主地直奔向了原先说好的丰宁桥上。
可是这里烟雨迷蒙,一切人迹与繁华皆被乌云吹卷了,像是副无人欣赏的水墨画,只有他一人在其中自我欺瞒、一厢情愿。
段鹏之垂着头撑在桥栏上,泼天的失意像雨水一样淋了他一身,寒凉入髓。
他知道自己出身卑贱,自幼曾有无数人在耳边嘲讽,告诫他不该觊觎着那些不属于他的奢美珍贵之物。
可难道他就真的如这河底的烂泥一样,不配得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么?
段鹏之不甘心地捏紧桥头的狮身护栏,伤恨难平,双目睁得猩红。
可就在这时,头顶处的雨忽然小了不少,几滴雨丝自旋转的伞檐悠然飘下,宛如散落的珠玉一般,叮叮琅琅,直攫走了他的全部心神。
那一刻,他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跳乱撞的声音。
“你来得未免也太快,我都不曾赶上。”伞盖慢慢揭开,露出了女子温然清雅的面庞,她带着浅笑,抬眸看向他,简直美得不可方物。
段鹏之的眼底一下子有了光,他不敢置信地笑起来,甚至结结巴巴地都说不出话了:“你、你来了。”
那一天,他像是全天下最憨纯的傻小子,第一次尝到了情爱的滋味。
互通心意之后,日子自是像小火慢熬的糖霜,渐渐熬出了些甜意来。
段鹏之奉旨为官,俸禄虽不多,但日渐积攒起来也能在京中过份安稳的日子。
他以家中地契为凭,在某个皓月当空的夜晚,紧紧拥住了沈七剖白:希望下次官阶擢升之时,家中能有位执掌中馈的夫人。
他知道沈七素有走访民风、采药撰书之志,也不想因为这后宅困住了她的步伐。
故而他诚心允诺,日后若成了亲,定会同她一道出游,也会陪她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在即将到来的擢升前夕,段鹏之竟不慎遭到了同僚的迫害。
燕京是一座用权势垒起的城,出身草芥又无靠山可依的段鹏之,在这里就像只蚂蚁一样,只消用几下刀棍,便能被轻松地收拾干净。
断骨重伤在家的三个月,是沈七在旁不舍昼夜地照顾,他才捡回了一条命。
三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却能让一个人在生不如死的日子里,将心性磨耗得大变了样。
经此一事他深刻明白,在这尔虞我诈的宦海里,唯有盘根错节的势力,才是他步步上爬,将敌手狠狠碾在脚下的云梯。
否则,莫说是自保,就是一个安稳的庇护他都无法给予自己心爱的女子。
于是,他开始左右逢源,开始结党营私,不论好的坏的,只要是对他有利的,他统统都会去做。
白日里的勾心斗角、精心计算,换来的便是夜半时分的头疼欲裂和难以入眠。
每每此时,沈七总会默默地在身旁陪着他,为他擦去冷汗、施针按穴,可眉头却总是轻皱着,笑意减了不少。
有了党羽的勾结,段鹏之在接下来的日子可谓平步青云,直登高处。
曾经欺辱过他的高官在他面前连连磕头,流泪求情,他也能笑着戏谑:“哟,怎么流了这么多汗呢,啧。”
手下来问他某个绊脚石该如何处理时,他也会眼不眨心不跳地冷笑一声:“找个没人的地方,收拾得干净些。”
那一日,沈七听到这句话时,正端着茶点站在书房的门外。
满庭的风吹得落叶漫天翻飞,她才忽然意识到,暮秋已然将尽,寒冬就快要来临了。
而她欣赏的这位书生郎君,竟也不知从何时起开始褪皮脱骨,变成了她再也不认识的模样。
第73章 失败追妻典例(段狗往事终结)
段鹏之尚不曾察觉, 两人的关系已然变得尤为淡薄 ,就像一根随时会被扯断的丝线。
而这根丝线, 终究是在某个刺骨的寒天, 被他亲手扯断了——
为入主内阁,他攀上了当朝太师,不日便要迎娶太师的嫡女作为联姻。
闻言, 沈七研着药末的手微微一顿, 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并未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许是见过太多段鹏之做的不择手段之事, 她现下也完全能理解他想要擢升的野心和欲望。
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们之间也是时候该做个了断了。
“是件好事, 该为你道声贺喜。”她客观地评价一句, 默然片刻, 又慢慢搁下了研杵, “不过——”
她眉间像是沉淀了许多心事, 轻叹一息后,静静地起身看向他,模样既清冷又疏离:“沈七素来不是委曲求全之辈, 亦无心卷入高门宅第之争,我与大人如今既有不同追求,还是早作了断为——”
茶盏骤然坠地, 还不等她把话说完, 段鹏之便立刻激动地冲上前扣住了她的手臂。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不敢置信地皱起剑眉, 连声音都卡在喉中难以发出, “……你要离开我?”
见她神色决绝地挣扎了几番, 段鹏之又连忙扳住了她的肩, 紧张得试图唤她,“七七,七七!”
女子略有些不悦地偏开目光,气氛渐渐松弛下来,片刻的宁静似乎给他留有了解释的机会。
他急得声音都在发颤,可话里却不失强势,“官场上的事情你不明白,这场联姻不过只是权宜之计,她不会在这碍眼太久的。待日后我入主内阁,我必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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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手的夫君跑走了 第7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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