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轶尘怎么会问出这么婆妈的问题?
三人仍盯着黄成,黄成只好道:“这不前几天才招了个厨子么?大人说他鱼片粥熬的不错,八宝粥也尚可,包子虽没老邱家的香,但味道亦差强人意。还有烧饼、蒸饼、汤饼都算得上劲道,也香的很……你们别老看着我,真是大人自己说的……我估摸着可能是才招了个厨子,大人想炫耀一下?”
大理寺已然穷酸到要炫耀厨子的地步了吗?
杨枝愣了好半晌,听见黄成又催促了一遍,才道:“那就鱼片粥吧……”
“得嘞!”黄成笑道:“我也说鱼片粥,大人还拿书敲了我一下!说我就知道吃!害,还是文官好啊,受个伤就能有这待遇,我都不知道挨了多少回刀了……不说了,我任务完成了,杨书吏,好生将养着吧。薛大夫,你走不走,我送你出去。”
薛穹回头凝望杨枝一眼,杨枝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薛穹道:“好,待我为杨书吏拔了针。”遂起身,一一为她除了针,虽明知方才黄成的话不过是误会,却还是比施针时更多用了十二分的小心。
拔完针,施礼告退,道:“我明日再来。”
杨枝点头:“有劳薛大夫。”
薛黄走后,林嫂方想起一事:“杨书吏晚饭还没吃呢,原先有官婢送了饭菜过来,我去热热。”
“林嫂,不用忙了,我不饿。”杨枝道。是真的不饿,许是仍未回过元气来,连肠胃也怠惰了。
林嫂踟蹰了一下,笑道:“那成。大人说晚些会带馄饨回来,到时要是饿了,吃点热腾腾的馄饨,还舒快些。”
“回来?”杨枝随口问:“大人出去了?”
“是啊,酉半出门的。”林嫂道:“东街的馄饨挑子亥时才出来,大概还要一会才能回来。”
酉半?
杨枝忽然想到什么:“他着的是公服私服?”
“公服。”林嫂道:“我见他就白日那一身出门的,怎么了?”
“没事。”杨枝笑道:“随口问问,看看白日的公事办完了没有……到底是因为我耽误了不少事。”
“别怪林嫂说,杨书吏你这就心事重了。”林嫂笑道:“公事哪里有办得完的时候,你呀,和敬常一个样!”
“敬常”是柳轶尘的字,许是方才黄成这一岔打得,让气氛熟络了不少,林嫂不自觉用了日常的称呼。
杨枝也是一笑:“林嫂教训的是。”
然心里想的却是另一桩事——京中衙门申正散值,柳轶尘大晚上公服出门,去了哪里,为了什么事?
思忖着,马车中迷迷糊糊间他一句影影绰绰、不知真假的话忽然从脑中跳出来:“今日你所受的,我会替你讨回来。”
杨枝呆呆望向窗户,那里糊着窗纸,只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那白茫之上有隐约的树影,似随手泼的墨洇开了,一如此刻她不受控制洇开的心绪。
作者有话说:
柳子:敢动我的人,找死。
也点个鱼片粥喝,快乐~
第二十一章
林嫂打了水来帮她洗漱,洗毕她歪在塌边靠着,许是白日睡多了,晚间反而走了困,好在这屋子原是龚岳的,虽不常来住,但布置却十分讲究,尤其那书籍文物倒是摆了满架。
林嫂收拾妥当,见她没什么需要,便退到了外间。杨枝左右无事,随手自架上取了本书下来,信手翻到其中一页。
“仁人之事者,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然当今之时,天下之害孰为大?曰:若大国之攻小国也,大家之乱小家也,强之劫弱,众之暴寡,诈之谋愚,贵之敖贱,此天下之害也。又与为人君者之不惠也,臣者之不忠也,父者之不慈也,子者之不孝也,此又天下之害也。又与今人之贱人,执其兵刃毒药水火,以交相亏贼,此又天下之害也……”
是《墨子》中的一篇,她幼时读过。
她虽前后进学不过三载,但学业进益极快,后又有薛穹帮扶,学业可谓是一日千里,莫说嘉安王府,在京中勋贵的几个孩子中都是佼佼者。
虽不敢在人前多表现,但人后总是寻摸了各样的书来看。
彼时尚在半通不通的年纪,囫囵记下了不少篇章,却不解其意。后来年岁渐长,又经历那些事,才渐渐明白,这简单词句背后的刀光剑影、人心鬼蜮。
可人心本不该如此,不是吗?
窗外的月亮更明了,树上传来两声鸦鸣。
人说大理寺鸟雀不敢栖,也不尽然,乌鸦这等食腐而生的鸟类,便最是喜欢栖居在大理寺这般阴森之地。
她是乌鸦,柳轶尘亦是乌鸦。
乌鸦——她忽然想到什么,铺开一张宣纸,悬腕疾走,外屋响起脚步声也未觉。
直到笔下完工,才松了口气般,轻咳两声,撂了笔,凝眉仔细端详。
在门边候了许久的人这才开了口:“画的不错,日后大理寺没活了,还能上道观给人画符。”
杨枝被吓了一跳,转身:“柳、柳大人……”因为疾转,原本虚弱的身子不由晃了一晃。
柳轶尘眉心一皱,下意识伸出手去,见她扶案站稳,又迅速收了手,背到身后:“毛毛躁躁,挨了顿打也不见稳重点……”
“大人,我又不是因为不稳重才挨得打。”杨枝想起他方才的“鬼画符”一说,难得硬气地咕哝了一句。
“会顶嘴,看样子力气回来了。”柳轶尘道,移步过来,将手中提着的一个竹筐放到了她身后的圆桌上。
“大人,白日那倚翠阁掌柜的儿子说……”杨枝看着面前的画,想起什么,连忙道。
“林嫂说你还没吃晚饭……还没凉,吃点吧。”柳轶尘不等她说完,自从竹筐中取出碗筷,登时,满屋飘起馄饨的鲜香。
杨枝喉头下意识动了一下,却仍坚持道:“白日我得了点线索……”
柳轶尘指指面前的碗:“先吃饭。”
“大人……”
“大理寺每日的案卷没有成千也有上百,先吃饭。”柳轶尘敲敲桌面,见她不动,又补道:“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人,一时热血容易,一世坚持却难。大理寺积案成山,不稀罕你一时的热血,要的是你每日细流穿石般的坚持。古项橐七岁为圣人师,三国曹冲六岁称象,却不见光耀星河、佳作流芳,你道是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他们啊……”柳轶尘为她摆好筷子,招招手,再一次示意她坐下:“……死得早。”
“……”
“要坚持得有一副好身板。”柳轶尘道:“无论是破奸发伏,还是行善积德,乃至为祸一方,抑或……”掀起眼皮觑了她一眼:“为着心里的一点小九九,都得身强体健,才能锲而不舍,朽木……”唇边荡起一点笑,语气也减缓减重,仿佛格外强调:“……终折。否则非但好人做不成,就连当坏人也只能落了个下流。”
你才下流,你全家都下流。
杨枝在他提及“心里的一点小九九”时,已心虚地坐了下来,待他说完,干脆执起汤匙,舀了一个饱满的馄饨,送入口中。
馄饨皮薄陷满,肉质鲜滑,一口下去,杨枝感觉自己满肚子的馋虫都蠕动了起来。
大理寺东街有一爿小夜市,宋老拐家的馄饨是出了名的香。每日亥时出来,子时不到就收了摊。杨枝先前来好几回,都扑了个空。
这鲜香!这滑腻!这柔韧!这饱满!
定是宋老拐家的无疑!
杨枝赶紧又舀了一个送入嘴中。
柳轶尘见她模样,轻轻一笑,食指轻扣桌面:“还有小菜。”他早两条街下了马车,在东街夜市转了一圈,不光是馄饨,还一并买了几样小菜零嘴。
杨枝不和他客气,立刻从善如流地伸出箸去,夹到一块鸭脯,忽然回过神来:“大人你刚是不是骂我朽木了?”
柳轶尘正捡起她撂在一旁的书看,一点笑隐在那墨香之后:“总算你没让那姓江的踢着脑袋!”
“大人你怎么老骂人啊……”那鸭脯想是吊炉烤出来的,外皮金黄酥脆,一口下去,齿颊俱是鲜香。
杨枝囫囵回了一句,十分的埋怨让那馄饨鲜去了五分,又让那鸭子香去了三分,最后留下的两分,成了点撒娇的尾影。
缠缠绕绕,似一片羽毛,在柳轶尘耳廓上打着圈。
柳轶尘对着那一页书,半晌也未看进去半个字。
杨枝虽“埋怨”了一句,心中却十分豁达——朽木就朽木,好吃好喝伺候着,烂泥都行,别说是烂木头?
柳轶尘躲在那书后,良久方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我几时骂过别人?”
又一片鸭脯入口,杨枝的脑子也转地慢了,随口应道:“我才跟了你三日,飞虫走兽朽木都领了个遍,就差个顽石了……黄捕头跟在你身边这么些年,肯定没少挨骂。”
“黄成?”柳轶尘轻笑:“我从不骂她……高山流水,她听不懂。”
“这么说我还成了大人的知音咯?”杨枝忍不住白眼:“属下是不是得谢谢大人赏识?”
“客气什么……”柳轶尘笑,放下书。明月益发亮了,将她整张脸照的白如清昙,一刹那肆意绽放开来。
许是这月色惑人,一向自持的他竟不自觉伸出了手,反应过来时已逾了安全的边界,见她正抬起脸来,抽回来又露了形迹,近乎急慌地将握着的书掉了只手,借着那本再老成不过的《墨子》,掩饰性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敲。
已是他能容许自己轻浮的极限。
“大人!”杨枝莫名挨了一下,虽不过蜻蜓点水,仍忍不住轻呼出声。
“顽石轮不到你。”柳轶尘笑,嗓音微哑:“你没打听过本官外号叫什么?”
石头僧——白日江令筹才说过的。说他无父无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朽木顽石。
杨枝垂下眼,心叫夜风掀起了一个角。
作者有话说:
朽木顽石也算一对啦,借用一下《红楼梦》里的木石前盟~
这篇文架的很空,很多东西都是私设,希望不会影响大家看文的心情~
第二十二章 (小修)
杨枝吃着饭,柳轶尘捡过她方才的画来,仔细端详一二,道:“功法尚可,只是走笔浮躁了些。”
浮躁?
那不是我一颗拳拳报效之心?迂阔!
杨枝腹诽着,将鸭肉嚼地格外带劲,连应都懒怠应他一声。
我可是太傅薛弼教出来的,你算老几?
哦,你是进士出身,那姑且算你个老……二百五吧。
杨枝心内骂着,不觉笑出了声。
柳轶尘转目:“又在腹诽什么?”
我不是我没有你瞎说!杨枝馄饨塞了满嘴,口不能言,只能咕哝两声,双目瞪的滚圆,像一只死不瞑目的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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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考公宝典 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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