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变得孔武有力,双目湛湛,哪怕不说话身上都带着威严和杀气,周围人都说这是英雄气概,嫦娥却觉得陌生。羿对她依然很好,只不过两人面对面时经常无话可说。
她的世界是春花秋月,鸡鸣犬吠,他的世界却是斩妖杀魔,惊险纷呈。嫦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面前的人是大羿。
闻名天下的神射手大英雄,而不是她的丈夫。
嫦娥没有问大羿为什么回来,也没有问他洛神的事。她这样生来羸弱的废物,连真相都没有勇气面对。大羿也一字未提,他总是沉着脸,看起来心事重重。有一天夜晚,嫦娥忽然从梦中惊醒,她发现身边没有人,被褥已是冰凉。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执着,硬是披上衣衫,去外面寻找大羿。幸好她没有看到大羿和洛神私会的画面,而是意外看到了一个黑衣人。
对方全身都罩在斗篷中,看不清脸,唯有露出来的那双手修长白皙,一看就是双养尊处优的手。两人不知在说什么,十分投入,嫦娥隐约听到大羿激动地喊:“这一切根本没有意义,若治标不治本,天下的妖兽根本杀不完!”
对面黑衣人倒始终从容和缓,情绪非常稳定。嫦娥守了很久,最后感觉他们快要谈完了,就悄悄回到屋子,钻回被窝中,装作还在睡觉的模样。
没过一会,大羿回来了。嫦娥感觉到大羿躺在她身边,但没有入睡,一动不动盯着床顶。嫦娥最后熬不住睡着了,她想着等她醒来一定要和大羿谈一谈,她总觉得大羿现在的状态很危险,莫名让她心慌。
然而第二天,她醒来时已不见大羿踪影。嫦娥以为只是晚一天而已,应当不妨事,谁能料到,她没等到丈夫归家,却等到天边风云突变,九个火球纷纷陨落。
大羿把多余的九日射死了,至少在他看来是多余的。
嫦娥立刻感到大事不好,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出门就被人扣住了。大羿自从射落太阳后就失踪了,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嫦娥作为人质被看管起来。
不知道幸还是不幸,大羿回来救她了。大羿成功带她逃脱,但嫦娥感受到怀中的冷铁,丝毫开心不起来。
几日前,在她被监视时,曾见到了常羲。常羲一见了她就大骂。从常羲的愤怒中嫦娥得知,现在太昊国内形势非常不好,帝俊、羲和痛失九个孩子,帝俊大怒,完全丧失了昔日的帝君风范。
天下人都明明白白看到,九日是大羿射下来的,而大羿的妻子却是常羲的族人。常羲怕牵连到自己,责令嫦娥杀了大羿,要不然就拿嫦娥的家人顶罪。
父母还是丈夫,嫦娥总得选一个。
嫦娥握着常羲赐给她的短刀,浑浑噩噩跑了很久。眼看就要到边界了,常羲喂给嫦娥的毒药即将发作,嫦娥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趁大羿离开,咬牙拿走了他的不死药。
这药是西王母给他的,西王母感念先前羿降妖除魔的功绩,不忍心见他被帝俊为难,所以偷偷赐下不死药。但嫦娥知道这药大羿不能吃,不吃药,大羿的行为就完全是公心,帝俊或许会放大羿一马;如果吃了不死药,大羿牵扯到私心和利益,才是真必死无疑。
但这些话大羿听不进去,他本是奉命去斩妖除魔守护天下,但在深渊边行走久了,他也越来越冷硬偏激,几乎听不得反驳。再这样下去,他和他杀掉的那些凶兽魔物又有什么区别呢?
嫦娥不忍心让大羿滑入深渊,也不能置家人于不顾,索性她是一个无能之辈,就让她来承担一切骂名吧。
其实嫦娥一直不知道羿爱不爱她,她是一场因上位者的猜忌而强塞给羿的阳谋,她没法参与他的世界,没法和他并肩战斗,如果不是赐婚,他恐怕压根不会多看她一眼。
她不知他们之间有没有爱,但恨总是要容易一些。一个被虚荣的妻子背叛的大英雄,想必人人都会同情他,有了这个理由,他日后和洛神在一起也能名正言顺。
嫦娥毫不犹豫吞下两颗不死药。药效很快发作,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轻巧灵便,没重量一样朝天上飞去。地面越来越远,嫦娥体内的毒药也终于发作。幸而西王母的不死药果真能化腐朽为神奇,她连吞了两颗,相当于多了一条命,这才能再次醒来。
嫦娥醒来时正值月升,四周凄清冷寂,杳无生气,唯有一轮月顾影自怜。她不想见人,便停留在此,与明月为伴。
“后来,我听说他没有和洛神在一起,而是收了个徒弟,却被徒弟背叛,原因竟只是为了那把弓。此后我越发心灰意懒,再不踏出月宫一步,只隐约听闻常羲被帝俊问责。据说是因为有人看到她在事发前出入过九神女的宫殿,还给了九神女什么东西。具体因由我不得而知,但从此之后,神界再无常羲的消息。后来帝俊和魔柱同归于尽,羲和神也死了,属于太昊国和东夷族的时代彻底落幕了。”
瑶姬听了一个很长的故事,她唏嘘道:“果然还是情惹的祸,仙子什么都没做,却被牵扯到这些漩涡中。若是一开始就不相遇,或者相遇后不动心就好了。”
“话不能这么说。”羲九歌道,“因为情,父母才会不惜损伤自己的身体养育子女,同伴才会不计较得失互帮互助,更是因为有情存在,男女才会克服自私、滥交、不负责的天性,自愿进入束缚,为另一个人付出。情是上苍赐予人族的礼物和武器,动情没错,爱一个人也没错,错的是以爱为名义放弃了自己。”
瑶姬怔住,她自从被杀证道后,一直恨自己认人不清,恨自己滥动凡心。如果她听从族老的教诲,不动心不动情,不要爱上阮钰,她根本不会遭遇那些事。
可是,错真的在于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吗?其实她一直知道阮钰是什么样的人,她明知他冷心冷肺,却还一厢情愿为他付出,为什么奢望他对自己会不同呢?
错的并不是她爱人,也不是她为爱付出,而是她将希望放在别人身上。她为阮钰寻找修炼资源,一心帮阮钰成仙,那她为什么没有想过自己去修炼,自己去成仙呢?
瑶姬如遭重击,体内仿佛有惊涛骇浪卷过,她一时都听不清外界声音。嫦娥有些惊讶,道:“久闻神女高冷无情,没想到,这些话竟是从神女口中说出的。”
羲九歌只是浅浅笑笑。和瑶姬相比,她更该说如今遭遇的一切都是因为动情。可是,哪怕身败名裂,哪怕心碎成灰,哪怕多年修炼的法力一朝之间成了镜花水月,她也从未后悔爱上黎寒光。
生命终有尽头,但途中的风景才真正赋予生命意义。
羲九歌说:“粗浅之见,让仙子见笑了。那仙子有没有想过,大羿英雄连太阳都能射下来,为什么射不落月亮呢?”
嫦娥一怔,显然从未想过此事。羲九歌补充道:“并非他无能为力,而是他不忍心。仙子,你并非你想象中那样一无所有,你值得不值得爱,只有对方说了算。这么多年了,你就没有想过见他一面,解释当年的误会吗?”
嫦娥怅然许久,垂眸苦笑:“他亲手杀死了神女,难为神女还愿意称他一声英雄。可是,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就算要放手,也该好好结束。”羲九歌说,“当年十日并出,害无数苍生蒙难,无论有什么苦衷都是我做下的事情,我应当负责。大羿英雄杀我是应尽之义,我毫无怨言。但我总觉得,此事还有许多隐情。”
其实嫦娥也有这种感觉,当初九神女死而复生,久受炙烤之苦的众神怎么肯同意,帝俊受迫于天下责难,为了让妻女活下去,选择和魔柱同归于尽。之后,羲和为了让羲九歌能自由自在、抬头挺胸地活着,也选择死亡。
这诚然是帝俊和羲和一片父母慈心,可是,为什么如此巧,羲和的子嗣罹难,常羲的孩子被废,最后只剩下白帝和羲九歌。而羲九歌陷入沉睡,一无所知,帝俊的权柄理所应当地落入白帝手中。
毫无疑问,白帝是这一系列惨剧发生后,最大且唯一的获益者。
嫦娥叹息,说道:“其实后来我也想过,那夜和羿说话的黑衣人到底是谁。我没看到他的脸,只隐约看到他身上戴着一块白色玉佩,上面刻着很奇特的花纹。”
羲九歌忙问:“是什么样的花纹?仙子还能画出来吗?”
嫦娥惦记了许多年,几乎没有迟疑就用指尖沾着茶水,在石桌上勾勒形状。羲九歌仅看了一半就认出来了。
嫦娥画完,桌子上的水迹也基本干了。她问:“神女,你有什么发现吗?”
羲九歌闭上眼睛,长长呼了口气。
和她的猜测别无二致。她视之为唯一的亲人,全身心信任的兄长——白帝。
羲九歌没说话,但看她低落的神情,也不难猜出人选。嫦娥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垂下眸子缄默。
如果黑衣人真的是白帝,那他和大羿密谋射日,就未必存了好心了。射日后罪责是大羿的,而好处全是白帝的,连常羲说不定都是替罪羊。甚至身经百战的大羿被徒弟害死,也很可疑。
常羲死了,大羿死了,就没人知道白帝也曾出现其中。
羲九歌深深吸一口气,还是咬着牙面对此事:“如果一切真的是白帝背后操纵,那姜榆罔就很危险了。他是在给我报信后失踪的,难保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才被抓走。如果照这样说,那黄帝等人也十分危险。”
哪怕嫦娥没什么雄心壮志,听到这里也察觉出危机了。她皱眉道:“这该怎么办?”
羲九歌道:“东皇太一在东方经营良久,连他都打听不到姜榆罔的下落,多半姜榆罔被带到西天界去了。我还恰巧知道有一处古阵法可以从极东直通极西,说不定姜榆罔就是从那里转移走了。”
瑶姬从思绪中清醒过来,说:“我是最后一个见过姜太子的人,而且我有天狐神通,我去找他吧。”
“不行,太危险了。”羲九歌道,“我很了解白帝,他看着清心寡欲淡泊明志,其实十分心狠手辣。没有人比我对西天界更熟悉了,我去吧。”
“不行。”瑶姬同样断然说道,“你的心还没好,怎么能去那么远的地方?黎寒光走前再三嘱咐我照顾你,你如果出事,我如何向黎寒光交代?”
她们两人争执不下,谁都不肯退步,最后瑶姬一掌拍到石桌上,道:“别说了,我这条命本就是你们捡回来的,要死一起死,我陪你一起去!”
瑶姬这一巴掌力气不小,石桌上的茶盏都被她震翻了。嫦娥纤弱文静,还从没见过瑶姬这么……豪爽的人,她敛起衣袖,将茶盏扶好,说:“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神女能否通融。”
羲九歌拿瑶姬没办法,只能默认。她对嫦娥说道:“仙子不必客气,请讲。”
嫦娥说:“神女说得对,我像逃兵一样躲避了万年,早该面对了。我愿意随你们一同出去,如果路上遇到他,有我在,应当还能说两句话。”
东皇太一听说羲九歌要离开,自然极力反对,但羲九歌执意,东皇太一劝不动,只能无奈听从。
进攻东方仙洲的军队敷衍了事,羲九歌几人很轻易就逃出仙岛,绕开战场,飞快朝古传送阵赶去。
瑶姬将天赋神通开展到最大,随时观察周围情况。她在识海中看到一抹熟悉的影子,嘴角狠狠抽了抽:“完了,又是他。”
羲九歌问:“是大羿,或者说,宗布神?”
瑶姬点头,叹道:“上次黎寒光和他不过打了个平手,我们几个伤的伤弱的弱,想过此阵恐怕有些难。”
嫦娥一路上勉强跟着羲九歌的速度,她原先一直觉得修行很难,如今和羲九歌、瑶姬赶路,她发现虽然辛苦,但并不是做不到。嫦娥匀了匀气息,说:“神女,你们先走,我留下来拦着他。”
羲九歌迟疑:“他如今已入鬼道,如果他对你不利……”
嫦娥摇头:“神女,论修行我不如你,但论了解他,你却不如我。我相信他不会做这种事,如果我看走了眼,那我也认了。”
羲九歌心中叹了一声,不再相劝。羲九歌嘱咐嫦娥小心,就和瑶姬另寻了一条路,小心翼翼朝古阵法逼近。
宗布神感觉到气息接近,他不动声色,照常巡岛,等转身时,猛地朝那个方位砍去:“鬼鬼祟祟,速来受死!”
海面被宗布神的刀风惊扰,两边掀起巨浪。刀光即将落下,宗布神这才看清面前是一位螓首蛾眉的女子,她被杀气冲倒,抬手遮着脸,战斗意识可以说差到极致。
宗布神的刀尖硬生生转了向,擦着她的身体劈到旁边。轰隆一声,刀尖深深没入地面,礁石几乎被分成两半。宗布神单手抽回刀,冷冷道:“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
嫦娥狼狈地整理好头发,她抬头,哪怕他脸上带着面具,浑身都罩在斗篷中,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他。
嫦娥叹息一声,说:“夫君。”
与此同时,羲九歌和瑶姬从另一条海路上岛,成功绕过宗布神。羲九歌循着灵气变化,用最快的速度找到古阵法,启动传送阵。
瑶姬本来还提心吊胆,担心宗布神突然杀回来。忽然脚下一股失重传来,瑶姬再一定睛,发现四周环境大变,海域变成了皑皑雪山。
瑶姬眨了眨眼,问:“这就到了?”
“没错。”羲九歌在四周留下阵旗,将此地隐匿,像鸿羽一样往山下飞去,“这里就是西天。兄……白帝只信自己,其次是蓐收。蓐收极可能知道姜榆罔的下落,我们去蓐家看看。”
蓐家。
柯凡有些怔忪地靠在栏杆上,这段日子只要一闲下来,她就会想起那日看到的画面。
她素未谋面的父亲站在天梯上,身后是浩浩荡荡的追兵。明净神女眼中没有任何感情,举起剑,毫不犹豫砍断了天梯。父亲和那些怪物一起摔下高空,化成了灰烬。
所有人都说明净神女对她有救命之恩,可是,没人告诉她明净神女杀了她的父亲。
柯凡怔怔发呆时,身后突然传来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柯凡。”
第125章 恩仇断
柯凡回头,看到来人时狠狠怔住了:“神女?”
羲九歌仿佛已很久没见柯凡了,她印象中的柯凡安静恬淡,总穿着素净的衣服,可是面前的女子却锦衣华服,盛装打扮。要不是进花园时听到侍女说柯凡在里面,仅看背影,羲九歌也不敢认。
看她衣着妆容,谁都不能说不好,可是,羲九歌却觉得这不是柯凡。她应该是山野间灿烂又坚韧的花,而不是刚才那个靠在栏杆上,忧郁怅然、目露哀愁的贵妇。
羲九歌问:“你在蓐家过得好吗?”
柯凡扫过羲九歌身后的女子,站起身,说:“我一切都好。神女,你怎么来了?”
柯凡说着就要叫人来给羲九歌奉茶,她先前心情不好,遣散侍女,一个人在花园里发呆,如今有客人来了,显然不能这样怠慢。羲九歌拦住她,说:“不必麻烦了。我如今身份特殊,不方便被人知道。我来找你,是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柯凡怔了下,很快意识到什么。数日前白帝去了东方,直到现在都没回来。这是很不寻常的事情,白帝身为天帝举重若轻,不可能长期待在其他天帝的领地。没人知道白帝去找青帝做什么,但几日前,天界所有人都看到东方燃起熊熊天火。
那样的火,只有羲九歌放得出来。紧接着姬少虞和黎寒光反目成仇,在中天界大打出手,随后魔界入侵、南北开战,变故像浪潮一样一波接一波,打的人应接不暇。
现在羲九歌突然悄悄出现在蓐家,还刻意避开蓐家的耳目,来意绝不会简单。
柯凡一时没有说话。瑶姬站在羲九歌身后,默默打量面前的女子。
其实瑶姬并不同意来找柯凡帮忙,听羲九歌介绍,这个女子是羲九歌在历练中救下的婴儿,托在蓐家寄养,后来嫁给了蓐收的嫡出公子蓐钺。瑶姬在人间见多了姐妹反目、家人成仇,这个女子本是一个出身低微的孤女,撞了大运才嫁入蓐家,想必十分珍惜这门婚事。她怎么可能为了羲九歌一个外人,拿自己后半生的幸福冒险呢?
柯凡轻轻叹了口气,她将亭子四周的竹帘放下,问:“神女是为了战争的事而来吗?”
柯凡自认还算了解黎寒光。黎寒光心术深沉,擅谋擅算,绝不会做亏本的买卖,只有和羲九歌沾上关系,他才会发疯。
他刚刚被册封为太子,理应徐徐图之,他却在这个时间释放魔族,无异于和全天界撕破脸面。能让他做出这么不理智之举的,唯有羲九歌。
羲九歌没时间耽误,便开门见山道:“没错。姜太子失踪了,我怀疑,他可能在西天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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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歌 第1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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