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九神女本尊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套路了,她学着哥哥姐姐的模样,摆足了神女的威风,问:“你师父是谁?”
“家师是临渊山主。”
九神女哦了一声,显然,这个名字她还是认识的:“你师父是临渊山主,那你岂不是临渊山的圣子?”
“神女抬爱,是我。”
九神女目光从只比她高半头的少年身上扫过,撇撇嘴道:“你怎么这么小?”
小少年还是一副文雅模样,认真道歉:“抱歉,让神女失望了。”
九神女勉强接受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师父叫我徒儿,其他人叫我圣子。”
九神女皱眉:“可是,人人都有名字啊,你的父母没给你起名字吗?”
“既入临渊山,则前尘尽断,父母是俗世的称呼,我只有师门,没有父母。”
九神女觉得肯定是他看不起她,故意不告诉她名字。九神女不依不饶,最后小少年没办法了,费力想了好一会,才迟疑说:“在师门接我入山前,我俗世的哥哥羿好像叫我光?”
羲九歌意外地瞪大眼睛,面前这个小少年,临渊山的圣子,竟然就是大羿那个命运多舛的弟弟?
九日并出、大羿射日……羲九歌隐约觉得有一条线从她脑海中划过,但很快就消失了。羲九歌苦思无果,看向黎寒光,试图和黎寒光寻找灵感。然而回头后她才发现,黎寒光默然盯着前方,目光沉默寂静,似乎压抑着什么。
羲九歌惊讶,悄悄问他:“你怎么了?”
黎寒光看向她,表情是她看不懂的幽微。黎寒光问:“你不认识她吗?”
羲九歌一时没理解黎寒光的意图:“你是说这两个孩子?我怎么会认识他们?”
羲九歌慢慢感觉到不对劲,她看向黎寒光,问:“你为什么觉得,我应该认识这两个孩子之一?”
黎寒光看着羲九歌,知道她是完全不记得了。
黎寒光看到那位被称为“九神女”的小女孩从草丛中跳出来时,心中十分吃惊,因为,这正是他当年惊鸿一瞥,在树梢上看到的幼小少女。
那一眼孤鸿照影,金辉璀璨,他绝不会记错。
就是这一眼让黎寒光下定最后的决心,孤身奔赴未知的前程,为了任何一点变强大的可能奋不顾身。后来来到天界,黎寒光看到了羲九歌,她的法力气息独一无二,可是容貌和性情却与小时天差地别,并且完全不记得最初的相遇了。
为此黎寒光怀疑了很久,不敢确定救他的人到底是不是她,这才耽误了许多功夫,致使前世她另嫁他人。
没想到,黎寒光竟然在昊天塔内再次见到了那个小少女,并且听到别人称呼她为“九神女”。一切很明显了,羲九歌并不是灭世大战后羲和感而有孕生出来的,羲九歌本身就是十日之一,看起来正是第九个太阳。她也并不是生父不明,她的父亲十分尊贵,乃是先天神祇帝俊。
可是,如此显赫的身份,羲和为什么要隐藏?天界年轻一辈没见过羲九歌小时候,但青帝、黄帝、白帝等人显然见过,他们又为什么要配合羲和装聋作哑?
黎寒光仔细端详羲九歌的眉眼,她的长相和小时候其实并不像,小时候那个少女圆润可爱,但成年的她要娇艳美丽的多,最重要的是气质完全成了两个极端,很难让人将两者联系起来。
难怪这一路走来,没人将她和九神女联系在一起,连黎寒光认出她也是靠神火,而不是长相。
羲九歌感觉到黎寒光的眼神很不对劲,她挑眉,探究地盯着他:“你在看什么?”
“看你。”黎寒光伸手扣住她后脖颈,将刚才她欠他的一吻补上,“皎皎真美。”
羲九歌没有被美人计分散注意力,她默不作声打量着他,冷不丁问:“你认识刚才那个女孩?”
黎寒光只是浅淡一笑,意味不明说:“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跟上去,看看他们要去哪里。”
羲九歌并不肯轻易放过这个话题,她还要再问,忽然,山脉深处传来一阵巨响,隐隐有黑气冲天而上。羲九歌和黎寒光应声回头,山路上正忍受着神女脾气的小少年也忽然变了脸色,脸上一瞬间露出冷漠和威严:“不好,渡魔失败了。”
第110章 镇魔人
山路上脚步匆匆,人群跑来跑去,羲九歌和黎寒光趁乱跟着小少年,一路向下,最后竟然跑到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里。
山洞上刻着庞大冰冷的咒文,数条手臂粗的铁链从石头上垂下,系在中间。一位白衣男子站在阵法外,冷眼看着中心的男子披头散发,大吼大叫,挣扎间将铁链挣得哗哗作响,毫无体面可言。
光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来,他看到里面的景象,大受冲击:“师父!”
他自入山以来没见过外人,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长什么样,唯一能证明他活着的就是师父。每日清晨,他会来到洞府外,隔着石门听师父讲经。他刚来时好奇,问过师父为什么不让他进来,师父说是因为他道行不够。
他深信不疑,每日严格遵照师父的要求,排除杂念,淡化欲望,背诵经书,只为了有朝一日能进入门内,亲耳听师父传道。
他以为石门内就是神仙洞府,师父定然也和声音一样,是个端庄肃穆的神人。他的人生苍白一片,所有目的都是为了进入这道门。
然而没想到,他还没有完成师父的要求,这一天就先行一步降临了。
门内没有仙风玉露,无上神通,只有黑暗和锁链。师父也不是道骨仙风的模样,而是一个被锁链扣住的囚徒。
九神女追着光跑入这里,她被这一幕吓到了,本能挪向白衣男子:“父帝……”
俊美威严的白衣男子垂眸,看到是她,长眉深深皱起:“小九?你怎么在这里?”
小九低头,细若蚊蝇道:“大姐说三哥生病了,我担心三哥,就跟过来看看……”
“胡闹!”白衣男子重重呵斥了一声,奈何这里不是教训女儿的地方,他只能忍着气,对身后人说,“将九神女带走。”
身后的随从立刻上前,护着小九到后方。小九回头,透过人腿,艰难地看向中间:“他怎么了?”
随从叹息,说:“临渊山主负责镇压魔柱,但他知错犯错,竟然反被魔柱侵入心关,失格了。”
小九“啊”了一声,连忙问:“那要怎么办?”
随从道:“尊神用大量灵物供养着临渊山,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们看守魔柱。山主失格,便只能自尽了。”
显然锁链中心的临渊山主也知道自己的责任,他咬破舌尖,靠疼痛强行恢复神志。他手腕上全是血痂,明显是经年旧伤,此刻鲜血从他手腕蜿蜒流下来,他就像感觉不到痛一样,对光说:“徒儿,你过来。”
光大睁着眼睛,茫然越过地上的阵法,走向自己敬仰的师父。临渊山主终于看清了徒弟的模样,和他想象一样,是个俊秀聪慧的孩子。
可惜,临渊山师徒不相见,相见即死别。
临渊山主问:“为师教你的东西,你都记住了吗?”
光缓慢点头,临渊山主眼睛已经变成血红色,脖颈上绷出青筋,满身是血,实在没有任何慈爱可言。可是,他依然用他能达到的最慈和的语气,对光说:“好徒儿,现在,为师要交给你最后一道考验。只要完成,你就是合格的圣子,以后可以成为临渊山主。”
光咬了咬唇,声音忍不住带上泪意:“师父,我还有很多没学会……”
“不准哭。”临渊山主忽然厉声呵斥,十来条沉重的锁链发出吓人的响动,“你难道忘了为师的教诲,圣子不许哭,不许笑,不得有感情,不可生欲念。”
光忍住哭腔,咬着牙说:“徒儿不敢忘。”
“好,现在杀了我,来证明你学会了。”
光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师父。临渊山主眼珠中全是血丝,已经在崩溃边缘:“还不快动手!”
光强忍着眼泪,他从师父已经不清醒的眼睛中看出,如果他不动手,帝俊也会动手。但要是连这种小事都要劳烦帝俊神,那临渊山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为了保全临渊山,师父,师父的师父,都是这样过来的。
光终于明白为什么临渊山人丁不旺,为什么师父从未提起师祖,为什么历代山主都短命。他也明白,一旦他杀了师父,以后坐在黑暗中心、被锁链禁锢的人,就会变成他。
可是,他根本没有选择。光亲眼看着魔柱的反扑强烈起来,山洞上密密麻麻的咒语传来电击,顺着铁链打到临渊山主身上。平素端正稳重的师父痛苦地大吼,对他露出哀求之色。
光出手,用师父教他的第一招,徒手刺穿了师父的心脏。
哗啦啦作响的锁链终于安分下来,与此同时,光也感受到师父身上的黑气顺着血淋淋的手,飞快涌入他体内。
锁链咔嚓一声开启,自动转移到光身上。师父软软朝地上倒去,脸上竟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
黑气源源不断流入,光耳边咆哮起各种怨恨、咒骂、哀求、恐惧,他这才知道,原来师父每日都过着这种生活。
最新的一道声音是一个少年的。从少年的心魔中可以得知,他有着一个近乎完美的家庭,父亲威严,母亲慈爱,兄弟姐妹们都很友爱,尤其是他最小的妹妹小九,和他最是亲近。但他们的幸福生活蒙上了阴影,因为父亲娶了姨母常羲,母亲为此暗自神伤,他心生不满,一心想变得强大,渐渐生了魔怔。
师父在吸收这个少年的心魔中,一着不慎没抵住魔柱的蛊惑,心关失守,失格了。
光想,原来,她叫小九。原来,害死他师父的元凶是她三哥。
帝俊立在边缘,冷眼看着这一幕,直到看到那个不起眼的小孩子吸收了全部魔柱还面色如常,他终于露出些许意外之色。属下连忙去检查阵法,回来后附在帝俊耳边说:“尊神,这个孩子似乎对魔柱的抗性极好,远超前几任山主。”
哪怕他是历代最小被套上锁链的镇魔者。
魔柱是神族修行上很大的一个麻烦,而且往往越强大的神族越容易被这种东西缠上。帝俊耗时多年,在世间寻找天生亲缘薄、感情淡的孩子,放入临渊山培养,抹掉他们所有欲望,让他们成为容器,替自己及东夷神族容纳心魔。
说白了,魔柱并没有减少,只是从“更重要”的神族流向“不重要”的低洼。理论上如果清心寡欲,镇魔人可以终生忍受魔柱蛊惑,但事实上,每个镇魔人最多坚持几年,就会失格而死。
这个孩子天生欲望低,比他的先辈们还要合适,而且年纪小,能活的更久。这再好不过,帝俊慢慢开口:“你既然成了临渊山主,便要恪守职责,你可明白?”
“我明白。”光已经从心魔中得知三神子渡魔仪式还没完成,他垂下眼眸,轻声说,“师父走了,我理该继承师父未竟之责。我愿意为三神子继续渡魔。”
羲九歌和黎寒光躲在暗处,幸亏这里人多眼杂,刚才又发生了骚乱,帝俊才没发现溜进来两个人。羲九歌完全看到了驱魔,或者说转移魔柱的全过程,黎寒光直觉仪式快结束了,轻轻拉羲九歌。羲九歌了然,捏了敛息诀,悄无声息从山洞出去。
没人注意到门口少了两个人。渡魔仪式终于结束了,三神子的脸色变得平缓,身上气息也趋于稳定。帝俊按住儿子脉搏,确定他体内再无魔气后,心满意足说:“做得好。”
锁链中心的光唇色淡淡,垂眸道:“是我应该做的。”
帝俊看了阵法中心的小少年一眼,四周的光幽冷冰凉,衬得他的脸格外苍白。帝俊心想倒不失为一副好相貌,看骨骼也适合练武,如果长在外面,说不定能像他的兄长羿一样成为百步穿杨的神射手。
可惜了,帝俊不可能让光变强。他唯一的作用就是做一个无心无情、一无所知的容器,或者说渣斗。
帝俊带着众多侍从离开,帝俊走后,有人用铁钩拽住临渊山主的尸体,慢慢拖出去——当然,现在该称其为前一任山主了。
光闭上眼睛,不愿意看师父的身体,仿佛只要这样他就可以说服自己,师父只是离开黑暗,去外面过光明的生活了。
他默默听着脚步声远去,心中留恋又麻木。他知道,过了今夜,他可能再也见不到人了。
零零落落的脚步声踏过,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仅剩一道细微的脚步走走停停,止在不远处问:“我们走了,他怎么办?”
帝俊站在山洞外,耐心哄小女儿:“他要留在里面。”
小九看看父亲又看看刚认识的朋友,皱眉问:“可是这里好黑,他不怕黑吗?”
怕,又是一种他不该有的感情。光睁眼,看向那个玉雪可爱的女孩,浅笑说:“神女放心,我不懂怕,没关系的。”
帝俊暗暗皱眉,无需尊神发话,侍从赶紧上前抱起神女,带着神女离开。石洞慢慢关闭,空荡荡的,光都听到了灰尘落下时的回音。
只剩他一个人了,直到他死。
耳边浮起那些东西的声音:“你还记得你入山前的记忆吧,你也是有哥哥的,你本来也会拥有幸福的家庭,疼爱你的兄长。可是,一切都毁了,她的父亲碾碎了你的人生,换她幸福成长。你甘心吗?”
光心想,这就是害师父、师祖失格的东西吗?也不过如此。
光闭眼,默默背诵师父留下的经书。那些东西喋喋不休说了半宿,光心中不为所动,但不得不承认,这些东西有点吵。
如果以后时刻都要忍着这样聒噪而愚蠢的东西,确实有些烦人。
就在光打算第三十三遍默诵经文的时候,外面传来鬼鬼祟祟的脚步声,随即,石门被敲响。
那位养尊处优的神女大概第一次深夜出门,她敲门后,哼哧半晌,只憋出来一句:“你睡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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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歌 第10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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