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愿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攥紧了,透过屏幕的反光看到自己哭得像个泥塘的蛤蟆,丑不忍睹。
哭什么呢?
这不是他一直盼望的吗?
他不是一直自认为无所谓,只要何一明风光就好吗?
如今他心想事成,不是应该开心吗?
哭什么呢?
真好笑。
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顾长愿活得像一个精神分裂者。
他烧掉了遗书却把病理报告整理得井井有条,想着万一有一天何一明问起,就轻描淡写地说:“这是我拟的报告,拿去用吧”;每天神经兮兮地盯着手机却从来不拨,固执地等何一明打来;换回了松垮垮的牛仔服却舍不得扔掉白衬衣,任它们挂在衣柜里,心想万一哪天还会穿起;有时候抽烟抽得昏天暗地,但闻到胖子身上的烟味还是会猛地皱眉,觉得烟味恶臭难闻……
他一边倔强一边妥协,一边骄矜一边卑微,两种情绪相互割据,把他撕成两半。
何一明去了G国就杳无音信,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没有邮件,顾长愿从秋等到冬再等过春夏,自始至终没等到「等你回来再说」的后文,而那句「没什么特别的事」好像就真的没什么特别的事。
一年后,顾长愿进了嵘城生物研究所,倒不是他刻意挑选,只是以他的成绩进研究所可以免考,填张表格参加面试就进了,省心。回想起那段日子,顾长愿觉得自己就像被女鬼吸走灵魂的穷书生,魂魄早就没了,空留了一个躯壳。什么都无所谓,得过且过。
再次见到顾长愿,许培文特别高兴,二话不说就把他揽进了自己的项目组,但没几天也发现了异样,虽然顾长愿工作还是一丝不苟,但总觉得死气沉沉,和当初为了借实验室在他办公室外撒泼打滚的少年判若两人。
许培文想关心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倒是有一天吃饭时无意说起布莱希特发来邮件,说黑蓼病研究出结果了,还感谢许培文让他认识了何一明这么努力的后生,「要不是他,我早就放弃了,他让我找回了最初研究的心态,那种为真理而战的热情。」
三天后,顾长愿果然在食堂看到了黑蓼病被攻克的新闻。布莱希特接受采访时,画面掠过GCDC的实验室,镜头一闪而过,顾长愿还是在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堆里准确认出了何一明。何一明微昂着头,虽然隔着面罩,但顾长愿就是能看到他脸上自负孤高、一如从前的表情。
胸口仿佛被生锈的铁锥猛戳了一个洞,空落落的,顾长愿沉默了半晌,掏出手机给胖子打了个电话。
“陪我去染个头呗。”
胖子在电话那头臭骂:你有病吧?也不看看外面什么天气?暴雨天染头?要去你去!
顾长愿哦了声,收拾了碗筷就走了。雨水浇灌着他的脸,他浑身湿透的走进理发店,吓了店里Tony老师一大跳。透过Tony惊恐的眼神,顾长愿想起第一次和何一明说话那天也是一场大雨,但自己现在肯定狼狈不堪、比不上何一明万分之一体面。
他望着惊魂未定的Tony:“有电吹风吗?”
后来,顾长愿经常在电视上看到何一明,GCDC攻克黑蓼病的新闻被各电视台滚动播放,嵘城大学把何一明的事迹大势渲染,本地的报纸电视自媒体上铺天盖地写满“嵘城大学骄子何一明”,好像骄傲的老父亲逢人就说自家儿子多么优秀。
顾长愿烫染了一头黄毛,还弄了个不伦不类的锡纸烫,许培文愁得好几天吃不下饭,生怕被传言说研究所特招了不良少年。
好在一头黄毛的顾长愿慢慢恢复了精神,对许培文的称呼也从许所长变回了许头儿。听到熟悉的称谓,许培文才放下心来,私下让食堂连着做了几天顾长愿爱吃的糖醋排骨。“瘦得像根竹竿还染一头金发,活脱脱一根行走的鸡毛掸子。”许培文一边埋怨,一边把糖醋排骨搛进顾长愿碗里。
再后来,何一明频繁出现在各种高端论坛、峰会、科研突破新闻里,顾长愿见了,却掀不起什么涟漪。有人问:你俩是校友吧?他就坦然说:是啊,若是被追问何一明是什么样的人,他就如实说:他啊,挺厉害的,聪明刻苦、大学时就是很拼命的一个人。
仅仅如此。
痴迷的时候走火入魔,清醒的时候也格外清醒。
何一明在GCDC站稳脚跟,顾长愿也就被问得少了。步入社会后很少再有人谈起校园,同事之间谈论的都是项目进展、经费、职称和年终奖。顾长愿有了独立的项目和实验室,还有了新搭档舒砚,舒砚是个自来熟,很好相处,顾长愿也就渐渐忘了很多事,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四年后,何一明再次出现,还是和以前一样受人瞩目,可他似乎不一样了,确切地说,他没有不一样,只是丢掉了处处讨好何一明的假面,现在这个鸡窝头、爱穿松垮衬衣和破洞牛仔裤的顾长愿才是真实的。
但在何一明眼里,眼里充满崇拜、盲目追随他的顾长愿才是理想的顾长愿。
“你可以告诉我的,我会救你。”何一明很生气,为什么要躲起来?不相信他会救他?还是质疑他的能力?
“我那时候单纯嘛……”
何一明更加恼火,顾长愿说得越轻松就越像是在嘲笑他。
顾长愿察觉到何一明的脸色,忙说:“你别生气,我是说真的,我那时候不想给你添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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