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班媱所料,这才过去一个多月,朝中又出了事——江南七州出了水灾。 其实这件事不在意料之外,今年夏季雨水多,江南又处于地势低平之地,临海多江,水涨起来没到到民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这七八月就该蔓延起来的灾祸,竟然能拖到十月才传入京城,想必那位七州知府也是忙了许久怎么瞒住,可惜未能如愿。 傅九渊在其中出了多少力,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都不必去猜。 班媱端着手中那盏清茶,浅笑一声。 问春巧笑倩兮地守候在一旁,看不懂郡主脸上的笑。 郡主本就眼高于人,清歌去世之后,她就变得愈加冷淡,虽时常纵情于声色,可目光总是疏离,只有在醉酒之后才微微放松下来。 “怎么会有人这么爱喝茶呢?”班媱握着茶杯,自言自语。 她不喜欢这清汤寡水,哪里比得上美酒佳肴?她甩了甩玉盏,唤问春弄点烈酒来,看样子是要一醉方休。才喝下第一口,就开始皱眉:“怎么又给我掺水了?” 她酒龄不小,这些市面上常见的名酒,几乎只要浅尝一口,她就能品味出个大概。教坊司中没什么名品,能下口的烈酒于她而言更是不多,好不容易听说新进了个好东西,居然还是掺水的。 问春低着头,敛着神色,不做回应。 班媱这些时日总爱喝酒,千杯不醉是她本事,可喝多了总还是免不了要难受。问春不愿她老这样把自己埋进酒水中,只好出此下策。 班媱没怪她,短叹一声,有些惋惜:“听掌事说,你最近似乎有所进益。日后是想要在这长待吗?” 她知道,问春这突飞猛进的琴技与清歌的溘然长逝脱不了干系。 她喜欢清歌起于她手中琴技,而后如此关心爱重则更因为她的冷淡自持。班媱虽从未对清歌表达过任何亲友情谊,可她将清歌视为半个知己这件事,清歌不会看不出来。 痛失好友是大憾,何况其中还有另一个她所珍视的人参与其中。班媱难过,可她也知道,为此感到难过的不是只有她一人。 痛苦不是因为言语出来才叫做痛苦,往往很多不能言语的,才更加痛苦。问春这些日子里有意无意地模仿清歌,班媱都看在眼里。性情上,处事上,哪怕只是最简单的抚琴上,都有明显的清歌的影子,班媱都知道。 从小都在照拂自己的人,突然间离去,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好像一支一直紧握在手的风筝断了线,即便你知道天大地大都是去处,却也恰因这种天大地大,感到由衷的心痛。 从天上往下看是回望,回望看到的都渺小。越是渺小,越是难寻觅。 清歌是文春的那根风筝线,傅九渊是班媱的握线人。 她们都是被美好留在过去的遗民。 想到这里,班媱又看看问春,再度开口:“只要你点头,我会想办法赎你出来。” 赎出教坊司?问春犹豫一下,给不出答案。
“你若是犹豫,便好好想想,我不催你。”
这个问题其实没什么好纠结的点,班媱不解于她的迟疑,可还是尊重。
她给了问春一个月去思考这件事,其间从来没催促过她。只是没事就拉着师诤言去银水坊赌点小钱,纯当帮自己存点潇洒本。若是日后离了这帝都皇城,回去滇南,有点银两傍身也不至于太过委屈。
老将军,也就是她外公却曲解了这一层意思。
他年事已高,家里大小事务基本都交由儿子打理,若是这些日子常听见老管家说起班媱和师诤言,兴许都不会想到这俩人还能凑出一对。
多年前,女儿拜别老父嫁去遥远边疆,最后也因病丧身在那苦寒之地。如今这唯一的骨肉外孙女送进城来,即便是出身自不合心意的女婿,他也绝不会草草了事。
人年纪大了之后,做事情顾虑奇多。他自作主张地就去调查了师诤言的个人品性,别的不说,单从他前些日子跑前跑后给班媱送药材就看得出,这小子对丫头上心着呢!唯一令他有些忧虑的是,那家中不太和谐的母子关系。好在师诤言乃是正室嫡出独子,一般来说这地位动不了,就算是班媱嫁过去,以师诤言的性子来说,也断然不会让他在那姨娘手中受了半点委屈。
对此,老将军放心许多,合计着年终宴上去会会那位广平侯爷。
班媱在这段时日潇洒风流,与师诤言同进同出,好不快活。
十月底,整个秋日的飒爽悉数褪去后,早冬的寒凉之气开始蔓延起来。原先最为热闹的南溪河周围商家都改换店面,统统装点起些看着温暖的画纸、灯笼之类。
她能发现这一点不是因为别的,只是那许久未曾联络的叶卿云忽然请她出门喝茶,去的便是这柳岸河堤的娴静僻雅处。
班媱按着时辰出的门,最后还是无意间迟到。原因无他,单纯就是她外公在她出门前将她拎着好生说道了一顿,这无端挨骂的由头也着实奇怪。他说女孩子家家,应当矜持些,再喜欢人家儿郎,也没必要上赶着去相会。
班媱无语扶额:“外公,是叶家的卿云姐姐叫我出去吃茶。”
老将军愣了一瞬,刚想问她们怎么搭上的交情,忽而回想起班媱幼时短居在京城时,曾与这位在一个院落中玩耍过一段时日,只是……也不知道怎么忽然就发展成能够相约吃茶的好伙伴了。他想多问问,班媱已经趁着机会开溜了。
叶卿云就坐在那靠窗的位置等她,来之前她特意打点掌柜预留一间环境景致都好些的包间,另请一位琴艺尚可的乐师前来助兴。班媱抵达时,那位乐师也刚刚好到达此处。
叶卿云没急着跟她话聊,而是让那乐师短奏几曲起个兴,班媱乐得开心,当下就应允。
早冬的景致比深秋更肃杀冷峻,余留的一点生机全数淹没在漠漠长空,他奏了阙《平沙落雁》,到正好合了意境,班媱听得畅快。
叶卿云身子弱,一曲终了,便赶着间隙要掌柜点了个小火盆上来。班媱看着她,也帮着沏了杯热茶给她暖手。
“谢谢。”
她的声音娇嫩温软,透露出海棠般的恬静气质,与班媱最初认识的她并无二致。
“你今日找我来,不会只是想带我听曲子吧?”班媱吹着热茶,开门见山道。
叶卿云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瞭望窗外沉沉乌水,笑得隐晦:“我若是没记错,那年你也是差不多这个年纪入的京。”
她的声音漂浮,像是扒开时间的间隙,从遥远的数年前传来。班媱愣了一会,并不知道她这会儿提及那烂谷子的回忆是要做什么。
她不言,叶卿云的话也并未因着这沉默而停下:“当年你我都还是个小姑娘,我去到傅……他家,还以为能多个妹妹作伴。毕竟,你也知道,他那么个纨绔热烈的性子,实在看不上我这样循规蹈矩的人。”
她的秀手抚摸着这小小茶盏,记忆却并不停留在当下,而是越飘越远。
“谁知道,刚入京你就跟他打成一片。谁都知道,他心气儿高,鲜少带着其他子弟玩耍,偏生就愿意带着你到处闹,实在新鲜。”
“我没记错的话,有一回你们爬了城南秦家的老树,被人家当场抓了个现行,骂得可惨呢。”
她边说边笑,班媱也被她的描述带回到那些年去。
那件事她不提,班媱也不会忘。若不是她跟傅九渊打赌,争论那老树上的柿果到底甜不甜,或许还不至于发展到爬树。若不是她爬树时,傅九渊故意在下边闹她,或许也不至于给抓了个现行。
“阿媱,你那小胳膊小腿怕得上去吗?不行就下来,傅哥哥请你吃!”
年纪比她长不了多少的傅九渊总爱自称傅哥哥,千方百计地就去捉弄她占她便宜。班媱当时个子小,手伸得老用力也够不着那金黄饱满的柿子,被他这么一激倒是放开了胆就往外跳,最后直接摔在了傅九渊身上。
“小阿媱,我就说你两句,你不用这么报复我吧!”
他垫在她的身下,不忘打趣。班媱笑嘻嘻地就将怀里的大柿子掏了出来,冲他炫耀:“嘻嘻,我摘到啦!”
像是小猫绕在人身边蹭腿撒娇一样,她扬着下巴就冲他笑,笑得盎然又得意,还颇有几分“怎么样?我厉害吧!”的傲气,傅九渊看着也不由得被她情绪带走,相视一笑:“小阿媱还挺厉害!”
后来是怎么着来着,他们俩功夫不佳,摔在地上的动静直接将秦家家仆给引来,人家当场就怒骂了两人一顿。
班媱刚入京城不懂规矩,却也知道这种采摘兴许算得上是偷盗,被人家骂了也不敢反驳一句,只耷拉着头任由指摘。傅九渊看着她那受教训的小猫样,只顾着窃笑,根本没想过帮帮忙。
还是那主事的管家来了,一下认出傅九渊腰间的配饰,这才将他与那将军府中的年少赤子给对上号来,连忙赔礼道歉,后来还送了小半筐的柿子给他们俩。
橘红色的,饱满又盈亮,是秋日里最打眼的生机活力。那半筐柿子,他们吃了好久。从那之后,班媱再没吃过那样甜美的柿子。
叶卿云将那些往事一一铺陈开来,班媱才恍然意识到,原来那些回忆里也曾有过她的视角。她和傅九渊曾经那样被长辈们数落过的过往:偷柿子、学算命等,在叶卿云眼里却是无比怡然自乐。直到现在,她主动提起这些事情时,眼里都有着微亮的光。
班媱忍不住去插一嘴:“你突然说这些是做什么?”
叶卿云像是被人戳中心事,忽然一酸,涩声道。
“阿媱,我要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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