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缠好绷带,握着他屈伸关节试了试松紧,动作熟悉一如当年。
“不教而诛谓之虐,即使真有什么,我与你同错。”
顾昭轻声问道:“师尊会一直待我这样吗?”
“自然,除了你难道还有别人?”钟妙伸长手臂敲他脑壳,“走吧,别想这么些有的没的,为师带你去玩儿。”
说着去玩,其实还是工作。
这些年来,那幕后之人实在给她找了不少麻烦。从前受种种条件钳制,钟妙一直只能被动反击,实在憋屈极了。
虽说最后还是叫她掀翻了棋盘,但当初顾昭因为这个吃了多少苦头,她可不会忘记。
如今中州与凡间界都自有法度,她不必再像从前那般满场救火,且敌在明我在暗,若是此时不主动出击夺得先手,又要等什么时候?
左右中州如今忙于权势争斗顾不上他们,干脆带着徒弟一道四处逛逛,先人一步将碎片集齐,给他来一记釜底抽薪。
等到了那个时候,纵使幕后之人有再多的手段,也不过是笼中耗子,越是挣扎,越是狼狈。
钟妙主意打定,顾昭自然不会有反对意见。两人当天便直接启程,三日后到达目的地。
这是一处名为容城的凡间城池。
此地气候温暖且风调雨顺,是凡间界有名的产粮大县,一年能成熟两季水稻。
从前碍于交通,又有许多苛捐杂税,田地荒废不少。
如今央朝大力推行机关术在民间的应用,又征召了不少修士前来疏通道路,当地人的生活自然好了起来,见到修士也并不怎么惊讶恐慌。
两人驾着马车自山头掠过,远远望见有一处香火鼎盛的小庙,钟妙定睛一看,笑了起来。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渊源,”她示意顾昭向下看,一面操控马车下行,“你瞧,我从前同你说过,这正是我的第一座山君庙。”
那山君庙立于三百多年前,本该显露些饱经风雨的沧桑,但靠近一看,却见屋瓦皆是新的,可见不时有人维护。
钟妙一时好奇,拉着顾昭隐去身形进入庙中。
她那时年岁尚小又害臊,原本是不愿意村民做雕像的,两方拉扯之下,干脆拍板做了只老虎放在主位。
钟妙望着那老虎,自己先吭哧吭哧笑了起来。
有位妇人带着孩子拜了拜,又将孩子抱起来,要他去摸老虎须须——这是当地十周岁孩子的殊荣,村民相信这样能保护孩子平安长大不至夭折。
钟妙看得有趣,也拉着顾昭的手要他去摸。
顾昭如今连一百周岁都过了,哪里肯摸?钟妙坏心眼拽着他手不肯放,顾昭本想好好同她讲一讲道理,被她含笑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耳朵却先红了。
两人正拉拉扯扯闹着玩,忽然听见庙外一整喧哗。
钟妙侧头看去,却是个穿着官袍的中年人,看着有三十上下,正怒气冲冲往这边走,几个老人在一旁拼命拦着,嘴里高喊“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本官偏要来看看这山君庙供奉的是哪路神仙!”
那官员一扬袖子就往里冲,奈何几个老人将他团团围住。他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哪一个都不是什么硬朗身板,万一撞倒可怎么了得?
眼下冲是冲不进来了,他使劲跺了跺脚,长叹一声:“你们怎么这样糊涂?!”
山君庙香火旺盛,平日里也有不少人前来祈福,方才他们闹得动静极大,看热闹的早就围了一圈。
听他这么一说,有个老汉当即不乐意了。
“我看你才糊涂!山君庇护此地有数百年了,那时你祖宗还不知道在哪呢!”
官员指着他刚想开口,又有个老太附和道:“可不是!老身打小在这长大,自我爷爷那辈起,旁的地方总有邪祟闹事,这里却从来没有,正是山君庇护的我们!”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起来,都说自己从未见过什么邪祟,可见山君庙是有用的。
那官员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一时气得胸口起伏不定。
“好!好!既然你们说山君庇护下邪祟不生,那近日为何又同本官说什么有妖怪扰民?”
这话就有些难接了。
村民自小听着山君的故事长大,视山君如父母一般亲近,猛然冒出个人来议论,自然是要硬着头皮护到底。
有个人小声道:“妖怪是妖怪,邪祟是邪祟,我瞧那妖怪也就是爱讲故事了些,既然山君不曾驱逐——可见未必有什么坏心思。”
旁人正绞尽脑汁不知怎么回,一听他这么说,纷纷附和,“是极!”“是极!”
真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官员气得冷笑三声:“好!好!既然你们这样说,那本官也不管了!你们且参拜去吧!”
他愤愤然甩袖就走,上马时还险些没踩住马镫摔了一跤,听见身后笑声,一抽缰绳离开此地。
钟妙看得有趣。
“有意思,这官员竟不是容城人吗?看着像从外地调来的,怎么连个仆从也不带。”
左右她也是要向容城去的,捅捅顾昭给了个眼神,两人换了身普通装束,一路跟在那官员后头。
他显然气得不轻,方才还端着个架子,如今一个人行在路上,嘴里忍不住抱怨起来。
“什么山君不山君,成天指望着什么鬼神之说,如何能真正立起来?!”
钟妙点头,悄声道:“这句倒说得不错。”
官员行了几步,又忍不住抱怨:“非说有妖怪,我怎么从未见过妖怪?都是自己吓自己,就在这参拜!参拜!”
钟妙摇头:“这句就有些迂了。”
作为她的第一座山君庙,又有当地居民源源不断提供愿力,钟妙能轻易感知这片土地上的所有气息。
城中确实曾有什么非人的东西出现过,只是借着星辰碎片掩盖气息难以发现。
星辰碎片天然排斥凶恶之徒,那东西能借着它藏身,想来多半没什么坏心思。
钟妙不急着回收,干脆跟在官员身后一道进城,打算瞧瞧当年的村镇变成了什么模样。
走近城门,才觉察出其中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当年这里不过是处小村镇,别说城门,几块篱笆一围就算是院子。
她百年前也曾路过此地,但那时常有饥荒,村民衣不蔽体,如何有精力大兴土木?
如今瞧瞧着颇为气派的城门,瞧瞧门口还有卫兵,再上手一摸,估计是王城那儿传来的新材料,敲起来有玉石之声。
钟妙喜滋滋地摸摸这个瞧瞧那个,被旁人望着笑也不恼,反而自来熟地凑上去同人搭话,没一会儿就将事情摸了个明白。
“我听他们说,城中竟然来了个爱讲故事的精怪,你说有不有趣?”她兴致勃勃地分享信息,“据说是个书生先发现的。”
那书生早年靠给孩子开蒙过活,如今央朝下令征召贤才,他有心搏一搏功名,每日念书念到极晚。
有一天夜里,他诗兴大发,开头结尾都已得了,偏偏卡在中间不得寸进。
那感受正如多日不食蔬果,实在是上不得下不得,难受得紧。
书生想到从前听来的办法,干脆反复吟颂起来,一会儿从头到尾,一会儿从尾到头,正在灵光一闪之际,忽然窗外传来一声怒骂。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念你那狗屁文章!”
被这惊天一喝,那点将将冒头的灵感又缩了回去,书生又是气急又是心虚,只好闷闷睡了。
第二日,他反复回想却抓不住一丁点头绪,神思不属地辗转到夜里,忽然再次灵光一闪,大喊出声:“好!”
“好!”窗外那人阴阳怪气,“好一个七窍通了六窍!状元爷,你不睡旁人还要睡,再过些时候就能听见鸡叫了!”
书生被他打断两次,心中早有些不满,当即回怼道:“好!我一窍不通,你七窍皆通,既然如此,阁下又有什么高见?”
窗外那人颇为得意地哼了一声:“我未必有什么高见,哄住你却是使得的。”
书生自然不服,却听那窗外之人话头一转,讲起故事来。
说书先生在当今算是贱业,唯有考不上功名又居无定所的闲汉才会做这个。
书生从前自持身份不曾听过,如今猛然听人讲话本,虽然口中说着有辱斯文,实则听得如痴如醉。
谁料讲到精彩处,那人却突然打了个哈欠,说:“罢了,今夜就讲到此处,我该回去休息了。”
故事从吴老三家道中落被人退亲开始,刚讲到他自院中挖出黄金,正正是要紧关头,书生哪里肯放他走?
然而无论他怎么呼唤,窗外都不再有声音传来,又过了一会儿,却听一声鸡叫,竟是天亮了。
从那以后,书生每晚都听窗外之人讲故事。
那人讲的故事奇怪,人也奇怪,同书生约法三章,一是不得打开窗户向外看,二是不得同旁人提起他的存在,三是鸡鸣前就要走,绝不强留。
书生老老实实守着规矩过了数月,却在一次酒后破了规矩,悄悄的带朋友来一道听故事。
奈何朋友也是个没规矩的,听到精彩处当即拍板叫好,猛地推开窗想结识这位兄弟。
窗外哪有什么人?只有个立着的酒葫芦罢了。
那酒葫芦虽是精怪,也不曾害过什么人。当天气咻咻走了,没过几日又在另一处开张生意。
城中居民都知道有这么个精怪,也不揭穿,轮到谁家就去谁家偷偷的听,有些人还会在窗外放些酒水供它饮用。
就这么过了数月,有一日大概是喝醉了,那酒葫芦格外兴致高涨,讲完故事还问:“我讲的故事好不好?”
旁人自然说好。
它又咕噜噜喝了两口,问:“那若是讲给皇帝听够不够格?”
听众很给面子,直呼给天帝听都够格!
酒葫芦美滋滋走了,第二日,新派来的县令刚看完卷宗正想和衣睡下,却看见几个小吏鬼头鬼脑凑在一处不知在干什么。
凑近一瞧,却听他们起哄道:“这个好这个好!”“这个精彩这个精彩!”
县令从前呆过的衙门,有不少小吏会在守夜时赌大小取乐,听他们这样起哄,当即大怒,几步走上前将人掀开,却见空空一片,并没有什么骰子。
小吏们声称自己并没有违禁,要他们说在做什么,又支支吾吾讲不明白。
县令自然不信,再三逼问之下,才说是听精怪讲故事。
县令自富饶之地调来,从未见过什么精怪,一向将这种说法看作是愚民之言,狠狠罚过小吏,硬要他们将精怪捉出来给他瞧瞧。
这才有了山君庙前的一幕。
钟妙摸摸下巴,顿觉有趣。
啊呀,一个爱讲故事的精怪,一个坚信世上无鬼神的县令,这可就有意思了。
她拉着徒弟走到县衙,正巧望见县令在门口发怒。
“本官说过,不许在县衙中摆这些鬼神之事!你们听不明白吗?”
被呵斥的小吏紧紧抱着护符反驳道:“这是我娘替我求来的山君护符,不是什么鬼神!”
以身殉道后徒弟黑化了 第7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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