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示屏上导航的绿色线段越来越短,直到归为一个点,江启年这才松开油门,拉下手刹,将车停在离沙滩不远的停车场里。
车的隔音很好,暖气也开得很足。江启年熄了火,才扭头看向江示舟。
此刻她的头正微微歪向车窗一侧,盖在身上的大衣虚掩着她的下半张脸,衣领上缘的双眼还阖着,眉头舒展得不似平时,显然睡得正熟。
自从工作以后,江示舟的睡眠质量简直好得吓人。特别是在江启年身边时,用江启年本人的话来形容,那真是“随地大小睡”,在车上尤甚。
为了能光睡觉不开车,她甚至会在出发前找各种机会超经意地灌自己一点度数不高的酒。就比如上次在舅舅家吃年夜饭,舅舅本想让江启年陪自己喝一点,却被江示舟以“我哥酒精过敏”为由代劳。
江启年松开驾驶座的安全带,右手熟稔地越过中控按开副驾安全带的卡扣,顺带轻拍了两下她的大腿:“示舟,醒醒,该下车了。”
眼见依然没反应,江启年啧了一声,右手立马拐了个方向,钻向她的后颈,同时提高音量拖长尾音:“该下车了,大——小——姐——”
微冰的手触碰到后颈皮肤的刹那,江示舟吓得一个激灵就清醒了:
“嗯?怎么了?你叫我姐?”
“……你做梦呢?”他扯过她身上的大衣,一边往车门方向推搡了她两下,“到海边了,赶紧把围巾手套戴好,下车帮忙搬烟花啦。”
江示舟伸了个懒腰,才磨磨蹭蹭地拉开车门,重新钻进户外的冷风当中,挪着脚步走到车后备箱。写着“烟花”字样、占据后备箱大半空间的大小纸箱映入眼帘,江示舟不由惊呼:
“我去,为什么那么多啊?”
“就买了两千块左右的量,你那边几箱是去年你说好看的那种水母烟花,花了小一千,我这边两箱就是随便买的大一点的空中烟花。”
“两千块?就?你别是被人骗钱了吧?”
“才不是,一般的空中烟花都是几百起步的,两千块钱放一会儿就没了。”
“……原来这就是真·‘烧钱’啊。”
她从来不知道烟花原来是那么贵的东西,原来以前过年在家附近偶然蹭上的民间自放烟花,都是这样真金白银烧出来的。
“没事,我以前也不知道烟花那么贵。反正都要走了,再不放以后也没这个机会和精力了。”
江示舟偶然说过,以前过年都是看别人放的烟花,也想自己玩一次。恰好今年也是最后一次在国内过年,江启年想着再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便跑去烟花市场“调研”了一番。
虽然“调研”的结果令他肉疼,但想到以往每一年都有那么多邻里居民,愿意一掷千金换取年味,这回姑且就算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了。
X市在北方,冬天向来多雪。这两天恰逢雪后初霁,沙滩上还铺着薄薄的一层积雪,其上呈着纷乱的脚印和被踩得难以辨认的雪地文字或图画。
大年三十的夜没有月光。偶尔翻涌的白色海浪与沙滩上的灰白积雪,本该与浓墨般的海面和远处低矮的群山构成一幅如水墨画般清冷的景色。
然而临近晚上九点,海对面的边缘已戴上一串如破碎珍珠项链般的暖黄灯光,沙滩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三五成群的市民,将夜色染得五彩斑斓。
有女孩子正举着细小的线香花火追逐打闹,有男孩子并排手持烟花加特林朝天空45度角发射,还有人点燃烟花导火索后便立马蹿到一旁,更多人正举着手机,对着纵横交错、此起彼伏的璀璨火花拍照。天边隐约浮出几点疏星,像是被不时升空飞溅的焰火烫出了几个洞。
积雪上多了两串并排的脚印,从堤岸一直延伸到雪、沙与海水的边缘。兄妹俩怀里抱着大箱小箱的烟花,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终于寻到一处相对空旷且干燥的地方。
江启年先蹲下身,刚放下怀里的纸箱,拍了拍身上可能沾上的灰尘,他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糟了……好像没带打火机。”
江示舟也在他对面蹲下,与他面面相觑,最后无辜地摊了摊手。
江启年摸摸鼻子,很快灵机一动:
“没事,我去问旁边的人借一下就好。”说罢就要起身。
江示舟也跟着起身,习惯性地要将双手揣回兜里。她本想掏手机,指尖碰到口袋深处,另外某样东西的形状却让她不自觉地睁大眼睛。
“等等……好像不用了。”
在江启年疑惑的回眸下,江示舟佯装无事地别过脸,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塑料打火机。
江启年先是喜,接过打火机,又很快回过神来:
“……好啊,江示舟,又背着我偷偷抽烟了?”
“谁背着你抽了?我只是好心不想让你和图灵埃达吸到二手烟而已,我都工作多久了,抽个烟你管得着吗?”
“行,人家说抽烟短命八年,女性平均寿命又比男性长五年,我比你大两岁半,到时候刚好凑一块办丧事。”
“但是男性平均寿命比女性短是算进抽烟酗酒等因素的,所以正确算法还是我比你早走五年。”
“……你还得意上了是吧?”
“你自己大过年的说什么短命办丧事的晦气话,还怪起我来了。”
江启年又被噎得无言以对,只能伸手掐住江示舟的半边脸:“你是不是不跟你哥顶嘴会死啊?”
“诶诶诶——你听你听,大过年的,又说‘死’的,被舅舅听到又要教训你了。而且舅舅也会抽烟诶,你怎么不敢说他,就知道欺软怕硬……”
江启年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行,行,我的错,我不该惹你,你行行好少说两句,我们赶紧放烟花行吧,活祖宗?”
两人费了一番工夫才把纸箱都拆好,江启年四处环视了一周,对江示舟说:
“我怕待会儿还是可能有警察过来,我在这边先摆,你在旁边帮忙放风。你千万当心点啊,别被周围的火星子烫到或被人撞到。”
江示舟知道他是怕火药危险,怕她躲闪不及。她抿抿唇,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只点点头答应下来,自觉退到稍远的地方,默默望着手忙脚乱的江启年。
远处的海浪随着夜风起起伏伏,他低低的身影也随着周围的焰火时明时暗,一簇火苗于他的掌间绽开,在空气中颤巍巍的。
眼见火舌舔上烟花的导火索,江启年起身便奔向江示舟。他从背后将她拥入怀里,将下巴搁在她右肩上,又抬手捂住她的双耳。
导火索越燃越短,火星如喷泉般恣意涌溢着,滋啦作响,硝烟也愈渐浓烈,四散开来。她的眼睛像是被熏得发涩,喉咙也干得发疼。
如果记忆也是一片海洋,那么与江启年在一起的时光里,许多沉积在海底的童年往事,总会时时如漂流瓶般被冲刷上岸。
历经多年,她已经不再执着于已然消逝的母爱,却又慢慢意识到:早自她降生的时刻,江启年也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爱着她。
如果母爱是她童年里的太阳,那江启年对她的爱就如同月光一般,源自日光,却更加幽微。
他曾像母亲一样喂她吃饭,给她洗澡,哄她睡觉。但和母亲不一样的是,他会偶尔帮她写作业,在接她放学的路上偷偷给她塞零食,会在过年时陪她躲着大人们玩纸炮,并将她护在身后。
拖着烟雾长尾的光点陆续升上夜空,在炸开的前一刻,她转身揪住江启年的围巾,踮脚吻上了他的双唇。
一刹那,光点像水滴落入滚烫的油锅当中,在爆裂声中绽放成一朵朵流光溢彩的蒲公英,成千上百的水母状焰火游入深海般的夜空之中,四散、下坠的火星如雨般洒落,又像是演出谢幕时散落的金箔纸屑,落入她的眼眸,再落进她和江启年重迭的唇瓣,像海水一样咸涩,残留着焰火的余温。
古话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兄弟姊妹们之间的缘分,本也应如月相那般,一昔如环,而后昔昔都成玦。
成年后的亲兄妹,即便最初孕育于同一个子宫,诞生于同一屋檐,也注定分道扬镳,就算仍仰望着同一轮太阳或明月,透过的也是不同的窗户。
可她和江启年不会分开。自她人生中的太阳被残忍地摘去,江启年便成为了她天空中昔昔如环、永不隐没的满月。
不管她去往何处,月亮都悬在她的上空,举目可见,照耀着她在黑夜里踟蹰前行。往后余生,年年岁岁,皆会如此。
江示舟不会告诉他:如果能对着烟花许愿,在这一刻,她是真的希望——他们以后会死在一起。
不远处忽然响起细微的“咔嚓”声,与此同时,几道刺眼而又一闪即逝的白光打在他们身上。
江示舟的思绪一瞬间被拉回现实世界,身体同时条件反射般地推开江启年,有些惶恐地望向闪光的来源,眼睛还红红的。
她少年时的PTSD症状早已消退,却也由此多添了另一个应激反应——就算已经在一起十年,她也始终心知肚明:她和江启年,始终不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拥吻的关系。
江启年表现得则相对镇定得多。他顺着闪光的方向望去,原来是一位脖子上挂着相机的陌生青年。
还没等他先开口,青年注意到俩人的视线,就主动走上前来。
“你好,我是特地来这边拍烟花的业余摄影爱好者。刚刚恰好看到您二位的亲密互动,觉得画面很美,就擅自抓拍了几张。请问一下我能保留这些照片吗?只会发在我个人社交平台上,不会用于盈利的。”
在青年的介绍和解释下,江启年微笑着接过他递过来的相机,和江示舟挨着一同查看显示屏里的照片。
一共抓拍了七张,照片里的两人都身着厚重的灰黑色大衣,围着相似的蓝格纹羊毛围巾,背景里烟花绽放下的暖黄逆光仅仅勾勒出他们紧紧依偎的轮廓和难以辨认的交迭侧脸,女子乌黑长发的外缘也被镶上一道蜿蜒的金边。
确实是如偶像剧般唯美的画面,前提是对照片里两人的血缘关系一无所知。
他与江示舟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某种心照不宣的、侥幸而又叛逆的情绪。
反正我们马上就要出国了。
没有人会看到的。
没有人会认出来的。
没有人会来指控我们的。
于是先由江示舟回答道:“可以的。照片拍得很美,非常感谢您。”
“啊,那太好了!我才是要谢谢您。”
“如果方便的话,可以把照片也发给我们一份吗?”江启年又问道。
“那当然没问题!我这就传给您……”
随着时间越来越接近零点,沙滩上也越来越拥挤,烟花燃放的频率也越来越高,规模也越来越大。
为避开人潮,也为避寒,兄妹俩一收拾完烟花残骸,就立马回到了车里。
车里暖气调到了最适宜的温度,车载音响播放着舒缓的英文歌,中控台的保温杯里还盛着温热的姜汁可乐和热红酒。俩人分别躺在完全放平的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上,透过车窗就能看见不远处沙滩上空的烟花。
就这样沉默地看了窗外许久,江示舟终于意兴阑珊。她转过身,面对着江启年,声音很虚:
“如果我们的事情哪天到了藏不住的时候,你会放弃我吗?”
江启年也转过身,面对着她,伸手握住她的手。
“我们没有伤害任何人,没有人有资格对我们指手画脚,我也没有理由要放弃你。”
“如果他们说,我们虽然没有伤害任何具体的人,却伤害了整个社会的伦理秩序,伤害了世界的规则呢?”
江启年沉默了半晌。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我们没有向‘世界’征求过祝福和同意,我们对‘世界’并没有那么重要,‘世界’对我们也没有那么重要。其他人要怎么看我,我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如果他们容不下我们,那我总会找到一个能容得下我们俩人的角落。世界很大,人很多,每个人都很忙,但全世界我唯一不能割断联系的人,只有你一个。”
语毕,他的手转而抚上她那副与他三分相似的脸。
“那你呢?你会放弃我吗?”
“……我和你一样。”
车窗内渐渐蒙上了一层磨砂般的雾气。白色的车身像是茧,又像是蛋壳,将二人紧紧裹在这狭窄封闭的世界里。
换作以前,如果有人自外打碎这个蛋壳,他们会无法成活;然而如今他们已然成熟,他们会由内挣破蛋壳,飞向属于他们自己的应许之地。
【鸟奋争出壳。蛋就是世界。谁若要诞生,就必须毁掉世界。鸟飞向神。神叫阿布拉克萨斯。】
【完】
【番外】FlyMeToTheMoon(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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