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万千波澜终究还是让这已尝过许多世事冷暖的少年压在心中,不曾表露出丝毫。
他面色平静如水,脸色却是苍白到极致,他声音微微发颤嘶哑,说出的话却是无情至极。
“央央,你走吧。我曾想挽留月若,是因为舍不得她离去。对你……却没什么舍不得的。”
“你胡说!你说谎!”央央的泪瞬间便淹没了脸颊,她嘴角甚至尝到了泪水的咸味,“不是这样的……你骗我……你明明说过,以后要我做你的小夫人的……”
泣不成声的少女扯着苏季扬的衣角,缓缓蹲在了地上,啜泣声不止不息。
苏季扬冷冷站在此处,任凭少女嘶哑哭泣,胸口中的一股闷气快令他整个人溺亡窒息。
可他不能,不能……
她还不懂他的顾虑,她这个年纪也不会明白,他曾遭受过些什么。梨园这个行当,不是那么天真简单。
我已陷入了泥淖之中,我只能用尽全力,用尽全力保护你,让你不受一丝丝污浊沾染,让你能够出淤泥而不染,离开这里,干干净净地活着。
“从前年少无知……戏言而已,你竟然会当真。”
他忍着发酸的鼻尖,声音低沉,许久才一字一顿道:“快走。不要再,缠着我。”
央央周身一颤,抬头遥遥打量她的苏哥哥,泪眼之中,苏哥哥面色冷静又无情。
她的手终于放开了他的衣角,光滑的衣衫被揉得有些褶皱。
央央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上,嗓子已经哭得嘶哑,只痴痴地说,“好……好……我走。”
等待了许久的南将军与夫人此刻站在后院,夫人皱起了眉头,分明是听见了二人的对话。
面面相觑之下,夫人朝着将军使了个眼色,便踏着碎步款款走向央央,朝着坐在地上的小姑娘露出一个和蔼的笑,伸出白皙的手轻柔道:“姑娘乖,不哭……跟我走吧,往后我们会好好疼你。”
央央如同提线人偶般被夫人牵着站起来,又目光呆滞地随着夫人离开。
她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呆呆离去,少女心事从这日开始成了一摊死灰,被朝思暮念的人寥寥几句,便焚烧成灰烬。
央央走了,院中空空落落。
苏季扬缓缓踱步走向自己的书房,任凭苏老爷在身后喊他,也没有回头。
他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身上宛若压着千斤重石,形态僵硬,同她一样,像提线的木偶。
开了门,他才发现,原来早已习惯了没有门槛的书房,早已习惯了……
这书房的欢声笑语。
他呆滞地坐在桌边,身边空空荡荡,再也不会有那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在此妙语连珠地同他一起读书了。
谁也不知道,书房紧闭的门口,少年伏在桌上,肩膀一颤一颤。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曾受过那么多的委屈,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也忍着从没掉过一滴眼泪。
低声啜泣的少年心中,失去了生命中唯一一点光明,案几上尚且还放着她的笔墨,此刻被无尽的泪水打湿,笔墨晕染开来,洇出点点墨痕。
他怎会想不到,从此往后,她是将军府的千金小姐,他是梨园低贱卑微的戏子。
一个锦衣玉食,在钟鸣鼎食之家。
一个寒衣衿薄,在三教九流之地。
他再也没有资格拥有她了。
*
央央被带回南将军府,大病了一场。
这场病来势汹汹,发生于南将军与夫人带着央央祭祖跪拜之后,她得了南府的姓,大名唤作南央。
南将军戎马一生,几个儿子全是在边疆生养长大,这几年边疆太平了,才荣归京城,因此南家的几个儿郎都不是些柔弱儒雅的公子哥儿,人人身上带着些许戎马气息。
最小的一位哥哥排行第四,乃是府中妾室所出,名唤南遥。
这位妾室乃是边疆时异域逃难的一位姿色颇为出众的女子,因此被将军看上,收作屋里人,甚得宠爱。
南遥也长得颇有一股异域阴柔之气,与其他兄弟并不相同。
谁也不知,在举家欢庆家中添了一枚小女儿的时候,南遥悄悄将新妹妹的饭食截下,私自放了些药粉。
病来得快,央央自从吃了饭食,便晕倒在地,三日都浑浑噩噩,没有醒来。
请来的大夫诊了脉后,都思虑半日,开了好多副不同的方子,却是吃哪个都没有用。
南将军在门外走来走去,良久对着夫人沉吟道:“这是报应吗?老天咒我,一辈子没有女儿。”
夫人抹着泪花儿,安抚道:“不会的……央央一定只是偶感风寒,这次一定是个巧合……”
南将军长长叹一口气,“唉……当年的事,真的是我错了吗?”
夫人上前捏住将军的手,坚定地摇摇头,目光炯炯,“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就不相信,一个死人还真的有什么灵通。”
将军感受到了手心传递过来的温热,自己的夫人无论何时都这样坚定地站在自己身边,给自己无尽的鼓励与力量,可心中的恐慌还是在中年时期越来越难以抑制。
他摇头叹着:“可……那是一百三十三条人命啊……”
屋内的新女儿在昏迷中咳喘不止,后墙之外有个单薄瘦弱的身影,正是紫衣的南遥,嘴角露出一丝轻笑,踏着轻飘飘的脚步离开了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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