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造化终究是残忍。
敬重的父辈倒在污名之中,视为亲长的姨母为救自己而死,他死里逃生,跋涉千里,却得知自己连出生都是场不包含任何祝福的筹谋——
生父造下了所有恶,而他却要毕恭毕敬地垂首,扮作一副孺慕模样。
名为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它将他身上本有的张扬寸寸洗去,把他曾有的信念慢慢摧毁,一记又一记重击压垮他的身躯。
他在层层暗色中哑了声嗓,敛去本来的锋芒,只余无尽沉默。
少年从重重杀伐中走出,在人生至暗时刻行到她身边,他们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有过片刻的、触及灵魂的触碰。
然后很快就要各自分别,奔赴不同的未来。
人生如逆旅,他们是仍需游荡的旅人,他走了那么远,跋涉过数不尽的山水,而她却只能这么短暂地,握一下他的手。
或许有些时候,短暂和永恒也没有什么差别。
正如夜风在此时呈现出的无尽温柔。
它绕过花丛,为女孩带来淡淡香气。它轻拂过她的手指和耳际,像无声的安抚。它最终停留在她眼角,帮她一点点拭去湿润,像拭干花瓣上的露痕。
他们不会是只能相伴片刻的旅人,她在暗色中注视着少年单薄的身影,默默地想,即使接下来的道路不尽相同,但他们总会在某一处相见。
她就是这么相信,相信他们的故事远不到终篇。
门被打开,他走出昏黄的烛光,迈下石阶,来到她面前。
她的少年立在夜风里,垂目着注视她的神情温柔到让人心碎。
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暗中或许已经有人开始窥伺,从今夜开始,他将长久地戴上面具,将所想所念全部隐藏在屏障之后,一步一步在脆弱薄冰上行走,直至最后的黎明到来。
他只能在最后的时刻,用这样的目光,深深凝视她。
女孩同样看着他,夜晚的湿润气息中,他们的眼神向彼此说尽一切。
她微微笑了,即使眼睫上还沾了水迹,即使这是何等的怅然时分,但她抿着唇,仍向心上人露出了一点笑意。
“不要忘记我。”
她用口型,悄悄地说。
少年也极浅地笑了一下,带着些柔和的责备,好像在怪她,怎么会发出这种质疑。
他看着她,也缓慢地、用唇形说了几个字。
清清仰着头,专注地辨析他的语句。
读懂后,她眨眨眼,细碎的泪水便顺着眼角轻轻滑落。
他在说:“可以忘记我。”
如果见识了天地的广阔,品味过世间的欢欣,流连了更纷繁的、更浩大的世界,如果她遇见更想要分享这一切的人——
那她可以忘记他。
就像忘掉曾经看过的花,她厌倦了它的色泽和芬芳,便去转寻讨摘下一朵那么理所当然。
花绝不会怪罪游人的贪婪,就像他爱她,他心甘情愿,并且无需偿还。
在以后所有的,不能并肩的时刻,只要她真正的自由且快乐着,只要她想,就可以忘记他。
他真切地爱护过,这便是值得。
他的意愿一分不差地传达到女孩心底,她在这样的心意中颤抖着,别过了脸。
多坏啊,他反而在用这种方式,让她再也忘不了这个哀伤的夏夜。
他们有那么多事来不及做,他们从未相拥着在结了冰的湖上看雪,从未一起欣赏过柳絮漫飞的春景,从未牵着手,注视浩渺而灿烂的星空。
她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猝不及防的分别,所以她从未,从未说过爱他。
她重新抬起头,透过泪水望着她的少年,一边笑,一边无声地说。
“我爱你。”
他分明看清了这句话,不然也不会在柔软的风中,能突然红了眼眶。
不过是将行之前的须臾时间,他们在夜空下的花园中,短暂地呆了一会儿,于露水凝成之前,便分别离开。
一个走出大门,一个回到屋室。一个即将投身新的洪流,一个准备面临更多未知。
他们走入各自的风雪中,好似这一刻的光景从未来过。
但无论如何,身处同一片天地,头顶上是同样的日月,或许这阵风也曾拂掠过对方的发尾,他们总不会孤单。
大半个月后,圣人驾崩的消息才正式公布。
举国缟素,天下齐哀,而那时候,清清已经置身遥远的昆仑雪山。
她是在萧子熠口中得知的,伴随着这个消息,他还说自己要下山,或许很久很久才会回来。
他是梅相某房侄子,远得不能再远的一支,因小时候某次展现出的天赋,被寄予众望,送到昆仑,一呆就是十余年。如今,是他回去报效家族的时候了。
按理说,既然他是梅相那边的人,那清清当同他不共戴天,但她知道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他那般沉默,从前是,那次冲突后更是。他望向她的狭长眼眸中总是深沉,却没有半点诉之于口的欲望。
他习惯将情绪掩藏,她也早已习惯不问,并且深知没有必要。
不是每段故事都有结局的必要,这一点,他们都知道。
萧子熠在一个风雪天气中下了山,天地灰蒙蒙一片,人行走在其中,身影如同一抹孤鸿,欲断而未断。
她站在山门,看着他逐渐走远,消失在视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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