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谨行以眼风扫谢骛清,谢骛清含笑道:“真材实料的杏干和甜柿饼熬出来的糖水。”
“是,真材实料,”老友笑着答,“在北平才能吃到的。”
白谨行走后,留两人在屋顶。
谢骛清难得享受清闲的这一日,立身而起,沿着屋顶的长晾衣杆,往另一处走。晾衣杆上晒着浆洗过的西装,熨烫过,在此处吹风,大多是办事处员工的。
“北方雨水少,”谢骛清缓步到屋顶另一侧,那处视野开阔,能见大半宣南的灰瓦屋顶,“若是在南方,晾出来没人看着,不留神就要被阵雨淋透了。”
她伸出双臂抱着他的后腰,脸贴到他的衬衫上:“你这两年常在哪儿?”
“湘江附近。”
湘江。还没去过。
那天午后,谢骛清于北平城的灰瓦屋顶,望着宣南,因抗日联军而轻松时,和她说到湘江。她心生向往。一年多之后,红军数万将士因南京政府的内战围剿,血染湘江。被鲜血染红的湘江水上,流传下“三年不饮湘江水,十年不食湘江鱼”的悲壮词句。
华夏的这些河流,每一条都承载过历代英雄的英魂。河流不息,则英雄的故事不散。
“你过去常在漓江,”她遗憾地说,“我都没去看过。还有你说的桂林。”
看十万青山,看桂花满城。
“那里人喜好一种茶,”他说,“你一定没见过,叫油茶。用葱姜蒜煮的茶,撒上阴米,祛除湿气的。”
谢骛清突然来了兴致:“为你煮一碗。”
他下了屋顶,进到办事处的小灶房。
灶房里的灯泡用得久了,不大亮,玻璃外壳被灰裹缠住,光线比院子里暗得多。
“给你换个电灯泡吧。”她靠在门边沿,小声道。
谢骛清摇头,笑了笑。
红区许多地方尚未通电,点着煤油灯,比这光线还差,他早习惯了。煮茶的食材不复杂,他记得个大概,煮出一碗冒着辛辣气息的茶水,以白瓷碗盛了,递给她。何未两手捧着,闻了闻。“阴米不好做,须糯米晒干,来不及,尝尝茶的味道。”他道。
何未对他的手艺信心不足,琢磨着,葱姜蒜和茶,倒都不是坏东西,轻抿一小口。滚烫的、辛辣的……茶水沿喉咙流入腹中。
何未心中“五味杂陈”,看谢骛清颇为认真的神情,不好多说:“倒是……特别。”
一个警卫员冒头,瞧了眼何未手里的东西:“这油茶先要猪油煸炒姜蒜的,茶叶也要炒过……”还,要放盐。
警卫员被小灶房内的寂静骇住,敬了个礼,低声道:“关外电报,郑三小姐入关了。”
言罢,果断后退两步,替两人关上灶房木门。
何未两手端着碗。谢骛清头次尽心竭力为她煮茶,舍不得倒。
谢骛清一只手斜插在西裤口袋里,盯着那碗里飘着葱花的辛辣浓茶,略静了会儿,自己先笑了:“下回,还是喝桂花茶简单。”
她忍着笑,轻轻“嗯”了声,捧起白瓷碗,再次抿了口:“这个也好,胜在特别。”
谢骛清轻叹,到她身前,接了,几口就喝完了。
何未急道:“怎么都喝完了?”
猜到她舍不得倒,还不如他喝完作罢。
谢骛清拧开银色水龙头,把白瓷碗冲洗干净,摆在了灶台上。透明水珠儿沿着瓷碗,往下淌,有一种独属于家的安宁,静得让人不想再离开。
第67章 月笼山海关(4)
三天后,郑聘昔悄然抵达北平,着人送了一张名片到办事处的门房间。
每日拜访何未的人多,要经门房筛选,分门别类送入。何未拿到那张名片,心头一震,晓得这名字便是郑三小姐。
名片上写:郑松忱。
那年郑渡交与她修改缝制西装,她寻标记找到原裁缝,送去修改。送回时,上衣内口袋中,夹了一张票据,是缝制西装的师傅留下的,极薄的白纸半透光,写着郑氏松忱。她疑惑,遣人问此乃何意?对方答曰,郑家小公子的表字。
何未把名片颠来倒去看了几遍,好似郑渡生还,回到北平了一样。
“这地址是恭亲王府?”她看上头手写的胡同地址,问等在一旁的胡盛秋。
“对,如今归辅仁大学了。”
“换成门牌号,倒不认识了。”她道。
北平四大名校之一。
当年的小王爷为筹集复辟经费,把王府部分的地权抵押给了西什库教堂。去年,罗马教会又用一百零八根金条从教堂买了地权,如今,那个王府已归属辅仁大学。说到这位小王爷,日本人就是先接他去了关外,假意扶持称王,勾起逊清皇帝戒心,不甘心失去机会的逊清皇帝立刻出关,甘愿成了日本人的傀儡。
这些人仿佛活在上一个世纪,而土地上的战火和侵略,和他们没任何联系。
“郑老将军在东北声望高,日本人想借他们家拉拢军民,”胡盛秋道,“老将军拒不就范,以病危之身,搬去了天津。郑家在关外的全部家产,尽数被没收。”
想必郑骋昔就是送父医病,才得以有空闲到北平。
藏身辅仁大学的房产倒是个好法子。
辅仁大学尚未彻底收回王府地皮。
何未为避人耳目,步行往什刹海,绕到恭亲王府的戏楼那个门。过去此处常有堂会,车来人往,而今车道上没有一个人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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