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容会理解我的感受吗?也许当年女皇帝考察她的时候,用的是更加残酷的办法。
于是我又想起她额间的那朵红梅,以生命为土壤,滋养起来的国朝最美的一朵红梅。
我停下手中的笔,默默关上了胭脂盒,从那天开始,我不再跟风点红梅妆,我觉得我配不上。
“柴晏。”人头攒动的中书省里,她把刚写完的信笺给我,“你跑一趟,亲手交给外面苏相公的使者。”
神龙三年,入夏以来,国朝从未间断的灾荒就更甚了,中书省忙得团团转的都是灾荒的事。侍中苏瑰被派往受灾最严重的河北,为了让苏瑰心安,昭容再忙也会亲笔给他写信,再让亲信近侍把信交给苏瑰的使者。
她让我去,那么……我已经算是她的亲信了吗?
我小心接过信笺,应了一声“是”,转身就要走,却见一身盔甲的贺娄穿过纷杂的人群闯了进来。
“昭容!太子起兵了,正往宫里来!”
皇太子李重俊,由于庶出,处处被安乐公主压了一头,我们这些人虽然不了解他,却也知道“起兵”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太子反叛了!那个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太子,竟然反叛了!
我看到昭容慢慢站起来,目光投向贺娄,想要确定什么。
贺娄心领神会,回禀道:“太子方才去了梁王府,听说已经斩杀了梁王和驸马,正往这边来,还说要杀昭容!”
中书省震惊噤声,都在等着昭容的判断。
大白天的突然起事令所有人始料未及,而我更关心的是,太子为什么会冲着昭容来。昭容做的是一个首相应该做的事,在纷繁复杂的政局中小心周旋,何以被人惦记上性命?
是了,我想起来了,住在宫外时,连光德坊那样的地方都有各种传言,说昭容帮着皇后大搞斜封官的,说昭容贪财大兴土木的,说昭容私下里养了无数男宠的,我嗤之以鼻。坊间传闻说什么的都有,可我就知道,昭容在群贤坊的府第只有东南一隅,没有像宗相公那样霸占寺庙的土地,小心地避开了尼寺中的神佛,连贺娄都收了养女,昭容却始终是个孤臣。
“柴晏,还不快走?”她出声提醒,我忙跟了上去。
这一回是前所未有的惊险,我刚刚跟着进了肃章门,回头就能望见叛军的兵戈闪烁,贺娄关上了那道阁门。我这才反应过来,如果太子一定要冲着昭容去,那我这个昭容身边的女官也必死无疑,昭容特意提醒我,就是特意要救我。
一横心,我与贺娄并肩站在了一起:“昭容快走!奴婢在这里抵挡!”
“闹什么?”贺娄一手按着剑,一手把我推开,“你跟昭容一起走,这里有我!”
昭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也不管我跟上来没有,直奔皇帝的寝殿去了。
我不知道后世写史的人会如何记载这次政变,也许会把太子的败死归咎到昭容身上吧?又或许会因这一次事件彻底把昭容打入韦党?我惊于自己竟然主动往最坏的方向考虑,昭容都能被人惦记上性命,那往后无论有什么样的脏水泼在她身上,似乎都不足意外。
昭容在乎吗?
她好像并不在乎,那次事件没有影响到她,她依然在努力做事,从来不问坊间对她的风评。
但她好像又始终在乎,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经常看到她提笔反复写一联诗:
太平词藻盛,长愿纪鸿休。
我原以为她随手就能写的应制诗是没有意义的,驾幸三会寺的那次写下的诗,也只是诸多奉承中的一句,可她后来反复地写,反复地写,用最郑重的那种方式,用最典雅的正楷写这十个字。
她在渴望天下清平。
一个权秉紫宸的人,在渴望着天下的清平。
我不知道,这种渴望里,是否有一点点是为她自己,她是最风光的内宰相,却始终难以渴望一生一世的清平。
景龙四年正月二十八,一个非节非庆的日子,从来不会投修寺庙的她,突然拟了一道诏命,要扩建东都的圣善寺。
都说南朝的寺庙多,其实大唐的寺庙也不少,两京每个坊里都有那么三四座,林立的佛塔多了,便少有人关心这里是哪一座,那里是哪一座。我在脑子里搜索了半晌圣善寺是个什么样的寺庙,最后才艰难想起,那是在神龙元年女皇帝刚刚驾崩时,今上为母亲祈福时修建的寺庙。
如今虽然前朝后宫还时常提起那我未曾谋面的女皇帝,但没有人关注女皇其人,他们只把她当成女人上位的先例,魔咒一般地在朝堂上提起。远在东都的寺庙,尽管名义上是今上的一片孝心,可将近四年多以来,没有人想起过它。
在神龙末年那场惊险的政变后,昭容身上的孤独感愈发明显了,她努力到麻木,好像只有在提起女皇帝时,眼里闪着有活力的光。
她们之间……不是横亘着世仇吗?
我耳闻过一些传言,说昭容在女皇的身边忍辱负重,以伪装的忠诚博取信任,终于等到神龙政变的机会,为无辜被夷灭的家族报仇雪恨。好一个惊险刺激的卧薪尝胆翻版故事!旁人当宫闱秘事听,而我却听得冷汗涔涔,以女皇帝的圣明,真的会相信伪装出来的忠诚吗?
我把昭容拟好的诏命接过来,本来要直接下发的,却没忍住偷窥了一眼,疑惑问道:“只扩建五十步,会不会太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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