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默然,虽然她说婉儿活在武皇的影子里,但她不能不承认,他们这一代的人,其实都活在武皇的影子里。她原本是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如今会格外重视在宫里朝里培植势力,虽然从不亲自出面,却始终步步为营,正是因为母亲的强大,薛绍被捕进诏狱的时候,她才发现什么受万人尊崇的公主都是虚名,在强大的权力面前,“太平公主”的名号根本不值一提。
只有靠自己,只有自己掌握了令人忌惮的权力,才能在这风云诡谲的时代中,获得安全感。
“可惜她有山海不可平的权力欲,却没有足以匹配的计划与才能,以为把将军换下就能把控军队,把主官收买就能紧握权力,这样的人,可怕又可怜。”婉儿并不为韦后叹息,而是叹武皇把这样重的责任交给她,“我与则天皇后许诺,要待雄主出世,才敢放下担子。如果皇后果真有这样的才能,我绝不与她争权。如今的大唐,不是要议论立一个男人做皇帝,还是立一个女人做皇帝,如今的大唐,需要一个能够力挽狂澜的皇帝,无论他是男是女。大唐昏暗得太久了,雄主出世,是万民所仰,是天命所归,任何妄图螳臂当车的人,都必将被时代抛弃。”
黑夜中,唯有她的目光灼灼,没有月亮的夜里,那便是唯一的星星。
“婉儿,如果我早些参与进来,你的处境会不会更好一些?”太平盯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如果我在你那个年纪就跟在阿娘身边做事,她会不会……”
“不会。”婉儿笃定地否认太平的妄想,别人不知道,只有她自己清楚,在武皇身边做事并不容易,每一步都是踩在刀尖上,水里来火里去的层层考验,武皇唯有对太平这个最受宠的女儿不能狠心。婉儿不敢想,如果那回她没有奉旨写下废黜李贤的诏书,是否还能继续跟在武皇身边,如果那回她接受了诱惑为皇后的位置倒向李显,是否还有命活到现在,如果那回她没有下定决心拦住入宫求情的太平,是否还能在万象神宫里聆听武皇的千秋万代。看似顺利的道路没有一步不带着疼,不断接受血与火的洗礼,一次次浴火重生,武皇用锻炼凤凰的方式来锻炼这样一个孤臣,她之所以是孤臣,正因为是唯一完成所有试炼的人。
额上的红梅,正是从武皇那里毕业的标志,凝望着那在黑夜里愈发清晰的梅花轮廓,太平能够理解她这句简短的“不会”。自从婉儿把黥面的印记刺成一朵梅花,宫里就流行起了额间的花钿,号为“红梅妆”,太平见过无数额间有梅花的美人,有的人可能真比婉儿要漂亮,但那样画上去的梅花,没有婉儿亲自刺上去的明艳动人,一个不服命的女子的坚毅,铭刻在额上的花瓣里。太平有时又想不清楚,究竟武皇对自己的放纵是爱,还是对婉儿的严苛是爱,究竟是不愿让你插手政治是爱,还是把你培养得足够坚毅,能够托付最看重的江山百姓才是爱?
“我让三郎回来了。”太平苦笑一声,道,“我跟你说过,他是下一代最光辉的孩子,那时你就要他出去历练,崇简告诉我,他比以往更有一个领导者的气概。”
李隆基,那个被武皇养在身边过的孩子,不仅是李旦家的三郎,更被过继给所有人想起都扼腕叹息的孝敬皇帝,他是武皇亲自册封的,李弘的儿子。
婉儿比太平更早知道,在太初宫的千步阁上就知道,那是一个瞩目的信号,武皇还没有来得及真正考察这个孩子,一并把这样的重任交给了她。
“三郎在潞州结交了一些豪侠之士,在那里的名望很好,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又是那样年轻的孩子,已经是奇迹了。近来他也在结交万骑营的士兵,那些经常被韦家的将军虐待的士兵们很愿意亲近他。崇简也在积极行动,宫苑总监钟绍京已经被争取过来,屯在北门的万骑营起事的话,钟将军可以直接开门迎接。”太平说起自己的部署有些激动,“崇简说,只待一个时机了。”
“时机……现在就是时机啊……”婉儿笑了笑,神往地望向起风的窗外,似乎已经看见划时代的兵戈了,“太平,你说,三郎会是那个雄主吗?”
太平心下一颤,她在这时候这样恍惚地发问,总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
婉儿没有给她回答的机会,而是催促她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吧。”
太平起身,想了想,还是回头道:“我会再给你送信,待义军入宫,你只要把遗诏拿出来,就能自证清白。”
“嗯。”婉儿听话地点点头。
太平勉强放心,迈出一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竟然望见婉儿也在目送她,乍一对上眼神,又有些不好意思,斟酌着道:“到时候你一定要来我府里,结束动荡不安,咱们一定要好好喝一杯。”
“嗯。”婉儿都应承下来,还给太平一个安心的笑。
太平的心里依然没有底,走到门口,第三次转身,惶然逡巡黑漆漆一片的屋里,在望见婉儿的身影时才终于放心。
“这次……这次我还能像求阿娘赦免那样……保护你吗?”
她问得自己都没有底气,这是做事从来果决的公主从未有过的情绪,明明谋事时都能云淡风轻,却偏偏在要走时惶然害怕。太平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聪慧如婉儿每次都能保全自己,但唯独这一次,转身后一时寻不见夜色中的那抹熟悉的身影,她前所未有地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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