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师父回来了。他老人家是个大忙人, 一年里大半时间不在书院,但他一回来, 首先就是了解关于他的事情。
师父从来都是先去问别人,等将偌大书院都走一圈,再回来问他。
姜月章已经习惯了师父的作风。他知道师父要问他,这天特意早回去了一些,坐在满院的残阳里等。
小屋清寂朴素,没什么可消磨时间的东西。但他只是光坐着,也不会觉得无聊。他还是那样,除了更期待一些阿沐的成长之外,其他情绪平静如山顶积雪,仿佛永远不会化。
师父推门进来时,却是一副喜气洋洋的状态。多年过去,他比姜月章幼时记忆的又要老一些,笑起来皱纹更多,更像画里的寿星公了。
“月章,月章,来。”
一进门,师父就高声呼着要他过去,可他自己又分明在大步往前过来。姜月章才一站起身,师父就已经来到他的面前,干燥的、满是皱纹的手按上了他的头。
“长高了。”老人乐呵呵地说了一句,又飞快冲他眨眼,“月章啊,听说你和小曹新收的徒弟关系很好?”
小曹就是曹文师叔,也就是阿沐的师父。姜月章的师父辈分高、年纪长,叫谁都喜欢前头加个“小”字。
关系好?他和阿沐?
如果换阿沐自己来回答,必定要摇头。可他鬼使神差,不说话,点了点头。也许是心虚,他点头的幅度很小。
可师父完全是大喜过望。
“好事啊,好事!”
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摸着胡须手舞足蹈,开心得像个孩子。以前师父还稳重的,道骨仙风,怎么越大越回去了。
姜月章说不好,自己腹诽师父,是不是为了掩饰内心那一丝害羞和喜悦――哪怕是假的,他也愿意从别人口中听到,说阿沐和他关系好。
师父笑呵呵地拉着他,问长问短,越问眉毛挑得越高,喜色都快飞出云霄外。
他絮絮叨叨问了半天,忽然才想起来问:“月章,你将小小裴当朋友吗?”
阿沐的师父是小曹,她自然就成了小小裴。姜月章想到这里,笑了一下,说:“我想让裴师弟当我的对手。”
嗦嗦的老人家,反倒沉默了。师父略睁大眼,仔细来看他,渐渐渐渐,他露出了一种恍然的、又有些欣慰的神色。
“这还是你第一次想要什么。”说完这句,师父好像还想说点什么,但他顿住了。半晌,他摇摇头,轻轻咳了两声,才说:“月章,好好和人家交往。”
他点头,并未细究师父的欲言又止,只说:“师父,您保重身体。”
师父好像有点惊讶,而后笑得更高兴了。
“好,好。”老人拍着他的手,很感慨的模样,但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好”字。
他一下没有明白过来师父为何如此高兴,第二天才想明白:这么多年来,他是第一次主动关心师父。
或说……他第一次主动意识到,他想关心别人。
这件事令他有所触动。他仍然不大明白“想关心”和“不在乎”之间,根本的区别是什么,但他直觉应该看重这件事。
又一个初夏,他给师弟们讲课。阿沐坐他右手边,靠窗第三排,托着腮看他。她正是长身体最快的时候,抽条发芽一样,唯有目光是不变的清澈。
他讲完一段,提问:“实战的时候,最重要的攻击是哪一剑?”
他目光扫了一圈,盯上严维。这小子和阿沐关系最好。
“严维。”
“是,大师兄。”
严维站起来时,周围一阵善意的嘻嘻笑声;这是同辈里人缘最好的那几个人,才能得到的待遇。
严维想了想,有点狡猾地嘿嘿两声,说:“每一剑!”
一个圆滑的、小聪明的回答。
其他人大笑。但姜月章一个眼神扫过去,又都个个安静如鸡。
他的目光格外在窗边停了停,见阿沐侧过脸去,捂着嘴偷偷笑。像一只毛茸茸的、干干净净的小松鼠。
他看的时间或许久了点,阿沐后座的人悄悄用笔捅了一下她的背:裴师弟,裴师弟!
阿沐愣愣抬头,眼睛倏然瞪得溜圆――更像小松鼠了。不,比小松鼠更可爱。
接着,她忽然“蹭”一下站了起来。这个动作引得其他人纷纷侧目。严维还没坐下去,戏谑的一眼已经飞去:“裴小沐,你抢哥的风头啊?”
她大概才意识到自己紧张过度,实际姜月章并未点她的名字。她略松弛了肩,又悄悄冲严维一撇嘴。
那份亲密的默契刺伤了他。
姜月章不觉冷了脸:“裴沐,你来回答。”
阿沐再看他,表情又变得老老实实:“我觉得……是破开敌人防御的那一剑。”
正确答案。但他怀着一丝隐秘的、无理的怒气,不置可否,追问她:“为什么?”
她不假思索道:“从来零到一最难,而一到一百,只是时间问题。破开防御就是那个‘一’。”
不错,正是如此。
可为什么,分明是他问的问题、是他早已知晓的回答,当她站在阳光里,清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此理所当然地说出这句话――
他听见春雷落下,落在他心上。
――从来零到一最难,而一到一百,只是时间问题。
他看见了绵绵风雨,看见了雨后上涨的湖水,看见青山隐隐、云雾层层;他忽然意识到,涟漪从不会消失,它们只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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