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薰脸上出现追忆神色,半晌,皱眉低声道:青花悬想?我忘了。原来我是会跳舞的么?
她微蓝的眼瞳里静水无波,淡淡看过来,我点头道:你跳的很好,那是你自己编的舞,你把它忘记了。如今你还想学么?我握住她的手,若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那夜的舞步我全记得,那是担得起名动天下的一支舞,我想象着如今的公仪薰在公仪斐面前跳出这支舞。
此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会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是不晓得,但倘若青花悬想再现于世,还是现于公仪斐面前,他会如何?想象会出现两种结局,一是公仪斐良心发现,打算对公仪薰好点,二是公仪斐良心还是没有发现,那就只有多跳几遍了。
第二日,田光明媚,早早要去公仪薰的院子教她跳舞,其实我不怎么会跳,师父没有教过。他收我入门已是六十五岁高龄,怎么忍心让一个年届七十的老人家载歌载舞教导礼乐直到,是会扭到腰的,这就是我琴棋书画样样懂一点唯独不会唱歌跳舞的原因。
天色着实很早,山上微凉,踏着习习凉风拐至一处小亭,见君玮就在亭中,像昨天晚上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地同我招手,小huáng正伏在他脚下打瞌睡。我左右看看,没看到百里瑨,觉得时辰还早,磨蹭着走过去。
桌上摆了把扶桑花,用墨绿的丝球扎成一束。君玮掩着嘴角咳了一声:清晨无事摘得,你要喜欢的话,送给你。
我提心吊胆地接过花,觉得他突然对我这么好,要不是路上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就是即将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接下来他居然又掏出个红润的苹果给我,我惊讶地张大嘴巴,一边心惊胆颤地想即将要听到的得是多么对不起我的一件事啊,不变结果苹果下意识地咬一口竖起耳朵听他说话。
他神色看上去比我还惊讶,愣了一会儿开口:算了,说正事吧。最近陈国和赵国出大动静,你可晓得?
我再咬一口苹果,摇摇头。他单手扣着石桌桌沿,低声道:大于三个月前,陈世子苏誉被正宠着的乐师刺杀一事,你大约有所听闻。说起这乐师,倒还有几分来历,赵太后与苏誉生母乃是同胞的姐妹,算起来是苏誉的姨母。
今年二月,赵太后四十寿辰,苏誉前去祝寿,在赵宫里同这乐师一见钟qíng,带回陈国,宠爱有加,却不想两月后差点被这乐师刺死。尔后苏誉为qíng所伤,远走天涯,而陈国乃至诸侯国间也渐起一种传闻,说那乐师是赵国豢养,入宫前还被赵王特别训练
我举手cha话进去:所谓特别训练,是指教她礼乐之事。再给她安排个宫廷乐师的身份,借此迷惑苏誉?
苏誉好乐天下皆知,这人在乐理上造诣也极高,传闻他早年所著的一本琴谱流落民间,不知怎的被拆分成上下两册,由唐国和楼国的两位公主收藏,两位公主都想集全这琴谱,彼此yù以高价收买,当我还是卫国公主时,叫价已达一座城池。
但我真是搞不懂这两位公主怎么想的,既然能开出一座城池的高价,不如私下让苏誉再给写一本,我敢打赌。苏世子为了维持自己贤德的形象,不要说一座城池,哪怕只是一块城砖他也不会要,归根结底还是这两位公主的脸皮不够厚。
君玮点头同意我的说法,想了想补充道:一切都是传闻,正所谓投其所好,苏誉喜欢什么样的人,身为他表弟的赵王怕是最清楚不过,所以天下看来,这传闻也是有几分根基。这桩事传开之后,诸侯国间另一种传闻又接踵而至,说陈国得知赵王派刺客刺杀他们世子的消息十分震惊,已备粮千斛,打算同赵国即日开战。赵王毕竟是年轻,朝堂上的臣子也是血气方刚,视战争如史诗làng漫,还准备借此机会建功立业,朝会之上大多主战。自四月以来,赵陈两国关系一直挺紧张的,尤其是六月陈国二公子苏榭因宫变伏诛后,苏誉独揽大权,诸侯国间更是渐起一种声音,认为苏誉走的是攘外必先安内这路子,此后必然借被刺之名踏平赵国,陈国已隐隐有称霸一方的迹象,不少诸侯国私下里暗自走动,看样子是打算结成联盟,倘若陈国有什么风chuī糙动。诸侯国联合抗陈也不是不可能。
手里苹果只剩下核,小huáng已经醒来,眨巴眼睛望着我手里的苹果核发呆,我推了推君玮:还有没有?给小huáng拿一个。
君玮皱眉:没了,刚给你那个本来就是想让你拿给它的,结果你自己吃了。说完抬头,你怎么看?
我望望苹果核,望望扒拉着我裙角的小huáng,哭丧脸道:怎么看,再给它买一个呗。
君玮嘴角抽了抽:我问你关于陈国和赵国的事,你怎么看?
所谓国事于我而言不过生前事,但那个叶蓁已经死了,在其位谋其职,如今我已不是卫国公主,也就很少关心政治。好在曾经当公主时密切关注过一段时间,底子还是不错,听君玮这么一说,觉得目前状况真是一塌糊涂。
仔细想了想,从他送的那束佛桑花里抽出一支来,拔掉花冠用花jīng在地上比划半天,画出赵陈关系图以及相关地图以供参考。
君玮在我拔掉花冠的时候想说什么,忍住了。捣鼓半天,我把结论说给君玮听:赵国像是被人陷害的,以它的国力,没理由主动去挑衅陈国啊,况且两国之间还有这种姻亲关系。就像小huáng再饿,它能把你我给吃了么?这顿是饱了,以后再饿谁赚钱给它买烧jī啊?
想想看好像君玮从前也没赚钱给小huáng买过烧jī吃,改口道,不对,可以把你给吃了。被君玮狠狠瞪了眼。
我蹲在地上继续研究面前的关系图,君玮也凑过来,我用佛桑花枝指给他看:这必定是赵陈之外另一个国家的计谋,将刺客放在赵宫借刀杀人,倘若杀死苏誉那真是皆大欢喜,陈国数十年内都不会出现像苏誉这样年轻有为的继承者,再不足为惧;若苏誉侥幸没死,按照他的xing格,即便知道此举非赵国而为,搞不好会假装不晓得借着这个契机吞并赵国。
布下此局的那个人这两点都考虑得清楚,你所说自四月以来各国关于赵陈两国的谣言,照我看正是布局者有意散播,一切都照着他所想发展,他就等着赵陈两国大战,诸侯联盟抗陈,他好捡个大便宜。
就算苏誉看穿这计策拒不出兵,可现在不是陈国出兵不出兵的问题,照你的形容,赵国一批莽夫,搞不好信了那些谣言,再被煽动一下,倒会主动出兵。
这事可真是险象环生,不管是谁先出兵吧,只要赵陈一拉开战局,苏誉就已经输了一半,这可真是个哑巴亏。
君玮手指轻点地上标出来的陈国国都吴城,若有所思道:依你看,这个背后布局的国家会是哪个?
我继续指给他看:与陈国相邻只有卫姜郑赵四国,治国之道讲究远jiāo近攻,最害怕陈国qiáng大的必定是与之相邻的四国,卫国已亡,赵国是陈国姻亲,一向唯陈国马首是瞻,国力也弱,照此而言,谁是布局者闭上眼睛也猜得出,不是郑国,便是姜国。
我想了想,把手里的枝条cha在昊城的那个小点上,可倘若一开始苏誉便看穿这计策,将计就计才带了那乐师回国,不管是郑国还是姜国,他们所谓严密的局,便只是苏誉的局中局而已。苏誉借他们布下的局稍加动作便除了自己的弟弟,倘若你是苏誉,处在这样一个处处是机锋的局里,会怎么做?
半晌没有得到回答,我才想起对面坐的是一个言qíng小说家而不是一个军事小说家。虽然是在问君玮,但其实自己也有点跃跃yù试,倘若我是苏誉,此时前有豺láng后有虎豹,陈国四维诸侯环伺,估计是从来没有过的万众齐心团结一致,而赵国一帮鲁莽小儿又摩拳擦掌,我该怎么做。
小亭外佛桑花盖随风飘舞,似金色làng涛连绵起伏,君玮起身坐在石凳上:你推测的那些,全是对的。和你分开之后,我和父亲一直探查此事,布局的是姜国,主使是姜国的丞相裴懿,倒是个能臣,这样的一个局布得狠辣又jīng妙,想必苏誉也知道,却一直忍而不发,所有人都以为此次苏世子是被bī到尽头了,却没想到。
他回头看向我,两国内外让陈国与赵国一战的呼声空前高涨,苏誉却在这个时候挑了批贡礼施施然去了晁都,拿此事上书给久不闻政事的天子。那折表书被封在红木匣子里,我偷偷看到过,说的是他曾如何对赵王像亲兄弟,赵王却始终把他视作眼中钉,几次加害,月前被刺虽不能确定是赵王指使,但也绝非不可能。只不过他看姨母年纪大了,赵国和陈国在上一辈是友好邻邦,再加上大家都是天子之臣,除非失道,否则不宜互相攻伐。这次这事就算了,看是不是把行刺的女刺客说成是个罪臣之女,为报私仇,希望天子能大事化小。
我由衷赞叹:这着棋可走得妙,王室式微已久,天子很久没被人尊敬过了。此次苏誉拿这么一件大事来征求他的意见,他一定很感动吧,多半全部照着苏誉说的做了,想必那些等着捡便宜的诸侯都傻眼了。赵王但凡还有几分脑子,理当会顺着这个台阶爬下去,此前yù先行开战也是担心陈国来攻打自己,日日都忐忑。
君玮点头:不只如此,天子感佩苏誉德行高尚,即便差点被刺身死,也是以怨报德,又这样的尊王祟礼,特赐苏誉显卿之名,是比公爵还高的爵位,待他即位后,地位当高于天下诸侯。姜国那位能臣丞相快气死了,却没别的办法,其实算起来他也没什么损失。
我站起来扔掉手里的佛桑花枝,想了想道:即便卫国当日不亡,还能勉力支撑,倘若有一日被陈国看上,也难逃覆亡的命运。
君玮轻声道:陈国有苏誉,卫国亦有叶蓁。
他第一次这么称赞我,吓了我一跳,不好意思道:不成啊,我不是他的对手,父王不让我cha手朝政的,我都只是纸上谈兵罢了。
君玮仔细看了我一会儿,头偏向一边:若他看到你,一定会喜欢上你。
我说:啊?
他还在继续:他一定将你囚在陈宫之中,花开花落,岁月匆匆,彼此爱恨jiāo织,纠缠折磨,你一定会过得很惨。
我说:啊?
他瞥了我一眼:这有什么好奇怪,古往今来这类故事大多是这样,最后要不是你把他折磨死就是他把你折磨死,死后才知道彼此的重要,总之不会是什么好结果。他叹了口气,转头认真看着我,我从前总是害怕你去找苏誉报仇,觉得是他灭了卫国,你很恨他的,但其实阿蓁,你很欣赏苏誉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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