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摘下的玉镯放到他手心:记得你说过什么,你说我是你的,那就要把我抢到手,不要让我失望。
风chuī来,小船轻轻摇晃,他抱住她,半晌:跳舞的时候多穿点,别让人在眼睛上占了便宜。良久,她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起,搂住他修长的腰背,他似乎僵了一下,更紧地搂住她。她下巴搁在他湿透的肩上,眼睛睁得大大的,遥遥地望着天上的月影。
这是我见过的全大晁在初遇后发展最为迅猛并确定关系的一对男女,真是很难理解一见钟qíng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就知道你要的是此人而不是彼人,是不是有了另一个人,此时承诺就能全部忘记?我有这种想法,主要是记起八年后公仪斐正经的妻子是他二叔的女儿公仪珊。可以想象,既是这样的结果,此次求亲,又怎么可能顺利安稳?
但无论如何,十日很快过去。
那日清晨,永安卿家为祭神而建的朝阳台上聚满了世家公子,卿酒酒一身肃穆白衣,面无表qíng立在原本放置祭鼎的高台上。这下面的人,多的是为卿家的财而来,为她的貌而来,唯有那么一个人是为她这个人而来。但她在人群中找到他时,却没有露出高兴表qíng,反而以手支额,绯色的唇微微动了动,乏力似的闭了眼睛。一旁的琴师开始调音。我看得真切,她说的是:还是来了。
而我此时终于记起若gān年前的一则传闻,说陈国卿氏女一舞动天下,想必就是卿酒酒。只因此后再没有关于她跳舞的传闻,所以天下还没有被动得太厉害,只是和舞的那支名为青花悬想的曲子一时风头无两,竟然连雁回山这种偏僻的小山村都能时不时听到两句哼哼,可见是多么的流行。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一支舞却并不如何,似乎只是在技巧上比所谓大晁第一舞姬好一点点,但仅凭此就名动天下,可见天下真是太容易激动了。更出乎我意料的是,两人亲事竟然完全没什么阻碍,省掉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这一系列繁琐过程,当下直接请期将结亲的日子拍板定钉,着实顺利得让人没有话说。但我知道这故事的结果,结果是卿酒酒死了。回头来仔细理一遍,似乎闻到什么yīn谋的气息,但毕竟生xing比较纯洁,想了半天觉得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尽管成亲的日子就在一月后,那一夜,公仪斐却没有立刻回柸中准备。我拜读过君玮一本小说,讲一位风雅公子趁夜翻墙到意中人后院,就为摘一段白梅送到她的窗前。偷得白梅一段香,伴卿入得千夜眠什么的。而看到公仪斐一身白衣翩然落在卿家后花园的高墙,伸手攀过墙垣上一束紫色的风铃糙,我觉得,今天可能是遇到君玮的读者了。
可惜公仪公子的心上人并不如故事里那姑娘那么病弱,一贯早早入睡。园中一株高大桐树下,卿家大小姐正兀自练习什么舞步,偏冷的嗓音哼出的是青花悬想的调子,却又有所不同。约莫察觉墙上有人窥视,转身时一柄小刀于两指间急速飞出,待看清是公仪斐,刀子已离他面门不过三寸。一个漂亮的闪身,刀刃擦着发丝飞过,她脸色发白,仰头望着他:你在做什么?
他风度翩翩立在墙垣上,手中一串刚采下来的风铃糙,浑身所伤不过几根头发:你又在做什么?微微垂眼看着她:你哼的,似乎是今日我呈给岳父的那支曲子。顿了顿,补充道: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那曲子是谁做的。
说话间已从墙上飞身而下,指间风铃糙小心别在她发间,衬得一头长发愈加乌黑动人。她抬头看他,眸子里有隐隐的光,却只是一瞬,他的手顺势搁在她肩上,她微微偏头看园中景色:即便是你作的,那又如何?父亲恰选中这支曲子,是他的鉴赏水平降低了。
他唇畔笑意渐盛,俯身到她耳畔:那更深夜重的,你哼着我作的不怎么样的曲子,和着专为这曲子排的舞步,是在等着谁?
她微微皱眉:我谁也没等。
他自言自语:原来果真是为这曲子专门排的舞步啊
她怔了怔,冷淡神qíng浮出恼意,转身yù走,却被他一把拉住,逆着月光看过去,光影模糊之间,是一张柔软深qíng的面孔:我想要看你跳舞,酒酒。今晨是跳给他们看的,今夜,我想你只跳给我一个人看。
这样直白的qíng话真是让一般的姑娘无从招架,但卿酒酒不是一般二般的姑娘,脸上连一丝害羞之意也无,反而镇定地瞧着他,半晌,冷淡嗓音自喉间响起:你说得没错,我一个人练了这么久,是想要跳给你看,我的确是在等着你来。
我觉得公仪斐每次调戏卿酒酒的目的都是在等着她来反调戏。这姑娘是这样,气势上绝不能矮人半头,就连调戏人也是,真是容易了解。但那些坦白的话用那样冷冽的声音说出,就像冰凌化成chūn水,淙淙自山涧流出,真是听得人神清气慡。
公仪斐眼底有温度渐渐烧起来,她却浑然不觉,泰然自若地看着他:今夜之后,我再也不会跳这支舞。像是要看进他眼底深处: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跳舞。这些舞步,你代我记着吧。
熟悉的乐音响起,很多地方不同,更加饱满充盈,基调倒仍是青花悬想。可此时所见,却是与白日里完全不同的一支舞。曼妙的姿态在卿酒酒纤长的身段间蔓开,似三千烦恼丝缠在足踝,被十丈红尘软软地困住,指间却开出一朵端庄的青花来,这才是当得起名动天下四个字的一支舞。公仪斐抚琴的指尖未有任何停顿,神qíng却飘渺怔忪。最后一个音止在弦端,她在他面前停下舞步,额角沁出薄汗,一贯雪白的脸色渗出微红来。她微微垂头看着他:这是我最开心的一夜,以后回想起来,也会很快乐。
他笑着起身,轻抚她发丝,鼻端触到她头上紫色的风铃花:最开心的一夜,应是你嫁给我。
我久久沉浸于那支青花悬想不能自拔,觉得这是我看过的唯一一支有灵魂的舞。小时候师父教导我每一门艺术都有灵魂,艺没有灵魂,艺术却有灵魂。问我从这句话里参透了什么,我想半天,觉得触类旁通,那就是美没有灵魂,美术才有灵魂,决定以后要往美术老师这条路上发展,并且坚持到底百折不回。师父送给我八个字:学海无涯,回头是岸。
婚前一月,公仪斐时时相陪。此时坊间大为流行一首《檐上月》,据说就是公仪斐酒后之作,送给即将过门的未婚妻。月上檐,檐上月,我坐檐上看月夜。冷风chuī雨乱散线,线串桂叶满小院。酒一杯,杯酒觞,断桥流水映残墙。里院独舞花自香,香随影伴对月唱。被青年男女们争相传诵。
从这首词可以看出两人约会多半是在后花园,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基本上不是在房檐上看星星,就是在墙垣上看星星。本来我觉得作为一个常混迹于青楼乐坊的风流才子,会有更多làng漫想法,后来想明白了,倘若果真喜欢上一个人,此处即是彼处,此时即是彼时,那个人在哪里,天涯就在哪里,不要说看星星,就算只是黑暗里互相依偎也是幸福但回过头立刻发现这类比不太对,比起看星星男人们当然更希望能够在黑暗里和姑娘互相依偎
其实我一直在等待,等待这故事如同马车突然失控,直冲悬崖,因结果是已知的惨烈,过程越顺利,只会令人越胆战心惊。
所幸一个月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我看着这段记忆,更是如同面对一段急速奔走的流光。
失控的马车终于停在成亲这一夜,那些不该来却注定来的东西悄然而至。
当一身大红喜服的公仪斐唇角含笑风姿翩翩挑开新嫁娘的红盖头时,一直在打瞌睡的命运终于在此时睁开眼睛。金光闪闪的凤冠之下,卿酒酒脸色雪白,发未挽妆未理,微微偏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烛光突如其来,她抬手挡了挡,似乎是下意识闭上眼睛。公仪斐扑哧一笑,将合卺酒的银杯递到她面前:虽然我一向爱你的素雅清淡,你也不用为了照顾我的偏好,连成亲也打扮得如此素净。
她怔怔看着眼前的杯子,眼中一瞬的恍惚渐渐清明,半晌,却答非所问地唤出他的名字:阿斐。
她微仰着头,冷冰冰望进他含笑的眼睛:你是打算,和自己的亲姐姐喝这合卺酒?
高高燃起的龙凤烛适时爆出一团火星,公仪斐递出的银杯顿在半空,天空陡然落下一声惊雷,时光在轰隆的雷声里定格,唯有烛火烧得灼灼。半晌,仍握着银杯的公仪斐侧身将杯子放到茶案上,yù扬手放下身前白纱的chuáng帏。她紧bī的声音却牢牢扼住他扬起的手:你不会不记得自己有个一胞所出的姐姐,我也未曾忘记世间有个血脉相连的弟弟。阿斐,其实你也奇怪,为什么比起卿宁来,反而是你和我长得像,对吧?她等着他缓缓转过身来:因为卿宁不是我弟弟,你才是。我们流着一样的血,是世上最亲的人。
熠熠烛光里,公仪斐的脸色一点一点白下去,唇角却仍攒着温柔的笑意:酒酒,你累了。
她深深看他一眼,仿佛疲倦地闭上眼睛:你为什么不相信呢?
他没有说话。
她起身离开喜chuáng,红丝软鞋踏上chuáng阶处浮凸的阳纹雕刻:公仪家的家主之位容不下双生子,十八年前,我是被放弃的那一个,九死一生地活下来,就是为了今天来拿回我应得的东西。所谓初见,所谓招亲,从头到尾,不过一个计策罢了。两人距离不足三步,她停下来,直直看着他:公仪家代表家族权力的赤蛇佛桑权杖做成两瓣咬合的形状,夫妻各执一瓣。你看,除了嫁给你,真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让我光明正大地回到公仪家,光明正大地拿回我的东西。
时光被利刃从中间斩成两段,一段和缓流淌,一段却迅速冻结。在这段迅速冻结的时光中,公仪斐的脸色愈加苍白,几乎连那装出来的一抹笑都挂不住。那些话就像刀子,且每一枚都命中目标,带出森然的血,但她看着他失血过多似的灰白神色,声音却依然平静:我早知道你,远在你见到我之前,那一日,我特地在孤竹山等你,特地落下那只镯子,你以为一切都是天意,天意却只是让我们刚出生就背负这种不堪的命运罢了。
公仪斐怔怔望着她,时时笑意盈然似秋水桃花的一双眼,如今桃花不在,秋水亦不在。俊美的五官如同素来风流模样,只是白得厉害,半晌,却仍是笑了一下,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我记得,那时候你同我说,你不会凫水,若我不救你,你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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