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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九州·华胥引 第16页

第16页

    小蓝看我半晌,淡淡道:这才是一个真正的美梦,沈夫人渴望爱她一生永不背叛的人,沈将军在最爱她的时候死去,她怀着他永不背叛的爱活下去,只要度过这一段伤心时日,就是她所求的一辈子的长乐无忧。若不杀掉沈将军,简直后患无穷,你能保证在这幻境中,他能一辈子不背叛吗?
    我表示惊讶:你竟然能同我讲这么一大堆道理,你们男人不是都讨厌这些qíngqíng爱爱的事qíng吗?
    他看我一眼:有这等事?假如真有这等事,全大晁的青楼都不要想做生意了。
    我一想,觉得这个回答真是一针见血。
    我握住小蓝的手要离开这个幻境,他反握住我的手,淡淡道:幻影就是幻影,这些幻影的事,你不用那么较真。
    他说出这样的话,一双云雁飞过高远天空。
    华胥之境一晃半年,尘世不过短短一天。脱离幻境,一泓暖流猛然涌入胸口置放鲛珠的地方,带得全身血液都热起来。那是鲛珠吸食了宋凝的xing命,她死了,在这个寂寥的huáng昏,只是谁都不知道。别院的仆从仍端端正正侍在水阁旁,君玮和小huáng则围着琴台打瞌睡,日光懒洋洋洒下来,一切祥和安静,就像无事发生。执夙看到小蓝,惊喜道:公子,惊醒小huáng和君玮,一人一虎赶紧上前观赏我有没有哪里受伤。就在此时,不远处水阁里突然窜出一簇火苗,顷刻撩起丈高的大火。君玮一愣:宋凝还在那里吧?立刻就要闪身相救,被我拦住。小蓝低声道:看来她早已料到最后结局。我和君玮讲述一遍事qíng原委,看着水阁四周垂搭的帷幔在火中扭出匪夷所思的姿态,突然想起幻境之中,她让我一把火烧掉她的遗体。果然是宋凝,不用我动手,入梦前,她早已将后事安排妥当。隔着半个荷塘,惊惧哭喊连成一片,好几个衷心的奴仆裹着在塘中濡湿的棉被往水阁里冲,都被熊熊大火挡了回来。宋凝做事一向仔细,那水阁之中怕每一寸都被火苗舔透了。她要将自己烧成一团灰,装在秀致的瓷瓶子里,回到阔别七年的黎国。
    火势趁风越烧越旺,映出半天的红光,房梁从高处跌进荷塘,被水一浇,浓烟滚滚,撑起水阁的四根柱子轰然倒塌,能看到藤chuáng燃烧的模样,此间安眠的宋凝被掩藏在茫茫火光之中。
    民间传说里,这样的故事总会在适时处落一场大雨,可水阁之上的这场火直至烧无可烧渐渐熄灭,老天爷也没落一颗雨,仍是晚风微凉,残阳如血,如血的残阳映出荷塘上一片废墟,废墟前跪倒大片的仆从,没有一个人敢去搬宋凝的尸首。
    我对小蓝说:走吧,去把她敛了。
    他看我身后一眼,淡淡道:不用我们帮忙,敛她的人来了。
    我好奇转头,看见石子路旁那排老柳树的浓yīn下,小蓝口中来为宋凝敛尸的人,将她bī往死地的人。
    沈岸,她的夫君。
    他穿着雪白的锦袍,襟口衣袖装点暗色纹样,像一领华贵的丧服。这样应景的场合。他一路走到我们面前,白色的锦袍衬着白色的脸,眉眼仍是看惯的冷淡,嗓音却在发抖:她呢,她在哪里?
    我指着前方水塘上的废墟:你是听说她死了,特地来为她收敛尸骨的吗?她和我说过,她想要一只大瓶子装骨灰,白底蓝釉的青花瓷瓶,你把瓶子带来没有?
    他张了张口,没说话,转身朝我指的废墟急步而去,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水阁前跪着的奴仆们慌忙让开一条路。我抱着琴几步跟上去,看见他身子狠狠一晃,跪在废墟之中,夕阳自身后扯出长长的影子。
    越过他的肩膀,可以看到地上宋凝的遗骸,今晨我见着她时,她还挽着高高的髻,颊上抹了胭脂,难以言喻的明艳美丽。
    朝为红颜,暮为枯骨。
    时光静止了,我看见沈岸静静地跪在这片静止的时光之中。
    一段烧焦的横木啪一声断开,像突然被惊醒似的,他一把搂住她,动作凶狠得指尖都发白,声音却放得轻轻地:你不是说,死也要看着我先在你面前咽气么?你不是说,我对不起你,你要看着老天爷怎么来报应我么?你这么恨我,我还没死,你怎么能先死了?没有人回答他。
    他紧紧抱住她,小心翼翼地,就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卡白的脸紧贴住她森然的颅骨,像对qíng人低语:阿凝,你说话啊。
    huáng昏下的废墟弥漫被大火烧透的焦灼气息,地面都是热的。
    我看到这一切,突然感到生命的空虚,无力问他:你想让她说什么呢?她现在也说不出什么了,即便你想听,也在说不出了。倒是有一句话,她曾经同我说过,新婚那一夜,她想同你说一句甜蜜的话,她刚嫁来姜国,人生地不熟,眼里心里满满都是你。她没有父母姊妹,也没有人教导她如何博取夫君的欢心,但那一夜,她实心实意地想对你说来着,说:夫君,我把阿凝jiāo给你,好好地jiāo给你,请一定要珍重啊。只可惜,你没让她说出口。
    他猛地抬头。
    我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你说宋凝恨你,其实她从没有恨过你,天下原本没有哪个女子,会像她那样爱你的。
    他死死盯着我,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苍白的脸血色褪尽,良久,发出一声低哑的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她爱我?你怎么敢这样说。她没有爱过我。她恨不得我死在战场上。
    我找出块地方坐下,将瑶琴放到膝盖上:那是她说的违心话。我抬头看他:沈岸,听说你两年没见到宋凝了,你可还记得她的模样?我再让你看看她当年的模样,如何?
    没有等到他回答,我已在琴上拨起最后一个音符。反弹华胥调,为宋凝编织的那场幻境便能显现在尘世中。我本就不需要他回答,不管他想还是不想,有些事qíng,总要让他知道。
    这恹恹的huáng昏,废墟之上,半空闪过一幕幕过去旧事,倒映在浑浊的池水里。
    是大漠里雪花飞扬,宋凝紧紧贴在马背上,越过沙石凌乱的戈壁,手臂被狂风chuī起的尖利碎石划伤,她用舌头舔舔,抱着马脖子,更紧地催促已jīng疲力竭的战马:再跑快些,求求你再跑快些,沈岸他等不了了。
    是苍鹿野的修罗场,她下马跌跌撞撞扑进死人堆里,面容被带着血气的风chuī得通红,浑身都是污浊血渍,她抿着唇僵着身子在尸首堆里一具一具翻找,从黎明到深夜,终于找到要找的那个人,她用衣袖一点一点擦净他面上血污,紧紧抱住他沈岸。我就知道,我是应该来的。话未完,已捂住双眼,泪如雨下。
    是战场之侧的雪山山dòng,他身上盖着她御寒的绒袍,她辗转在他唇上为他哺水,qiáng迫他一口一口吞下。天上没有一颗星星,dòng外是呼啸的寒风,她颤抖地伏在他胸口:你什么时候醒来,你是不是再醒不来,沈岸,我害怕。她抱着他,将自己缩得小小的躺在他身边:沈岸,我害怕。
    是雪山之中的那三日,她背着他不小心从雪坡上跌下,坡下有尖利木桩,她拼尽全力将他护身身前,木桩擦过她腰侧,她忍着疼长舒一口气:幸好。她吻一吻他的眼睛,撑着自己坐起来,捧着他的脸:我会救你的,就算死,我也会救你的。
    华胥调戛然而止,我问他:你可见过,这样的宋凝?话未完说就被一口打断:那不是真的,我不相信。面前的沈岸一只手紧紧捂住胸口,额角渗出冷汗,身体颤得厉害,却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决绝的话:你给我看的这些,我不相信,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
    我觉得好笑,真的笑出来:沈岸,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心中最清楚罢。她总想说给你听,你却从不给她机会。
    我说:沈岸,你知道宋凝是怎么死的吗?一个幻境。她沉溺在幻境之中,舍弃了自己的生命。那个幻境里,你终于爱上她,你们相约白头。她沉浸在这样的幻境里,这其实没什么,得不到的便想得到,也是人之常理。可后来你战死了,即便你战死了她也不愿意离开那幻境,她想起现实中你给的痛,比起现实中你给她的那些痛,她宁愿忍受幻境中永远失去你的痛,她命人烧了自己的遗骸,什么也不愿留给你,她原本是那样地爱你。沈岸,你不知道,她爱你爱了七年。
    我说完这些,看到他颤抖的手指抚上她手腕胫骨处一只玉镯,紧紧握住,现出泛白的指节,突然身子一倾,吐出一口血,殷红的血洒在宋凝遗骸的肋骨上,现出一种异样的妖。他喊出那个名字,像痛苦得不能自已了,嘴唇开合几次,才能发出声音:阿凝。可她已再不能回应。
    我抱琴起来:她让我将她的骨灰送回黎国,自此以后你们再无瓜葛,沈将军,三日之后我来取宋凝的骨灰。
    他没有理我,踉跄着抱起她,一步一步踏出水阁,像随时都会倒下去似的。
    伏在地上的仆从们嘤嘤哭泣。
    我愣了愣,道:也好,那烦劳沈将军实现她最后一个愿望,将她装进白底蓝釉的瓷瓶,亲手jiāo给她的哥哥。
    沉默像一把蜿蜒的白刃,良久,他暗哑的嗓音自一片哭泣声中恍惚传来:她临死之前,可有什么话对我说?
    我看着他的背影:没有,一个字也没有,她对你,已别无所求。
    这件事过去不久,听说黎姜两国再次开战,黎国由大将军宋衍挂帅,姜国则派镇远将军沈岸出征。那时,我们正在姜国边境游山玩水。
    五月初七的雨夜里,小蓝带来消息,说沈岸战死在苍鹿野,这一战他占了先机,本该大获全胜,不知为什么竟会战败身死。据说临死前他让部将将他埋在苍鹿野的野地里,下葬时,他们发现他随身带着一只青花的小瓷瓶,瓷瓶中,装满了不知名的白色齑粉。他家中妾室得知他战死的消息,当晚悬起一根白绫,将自己也吊死在了花厅。
    小蓝问我有什么感想,我笑着对他道:倘若敬武公主宋凝还活在这世间,兴许沈岸就不会死了,世间只有一个人会不顾xing命地爱他救他,只可惜死得太早了。
    他沉默半晌,道:也许正是因为宋凝死了,所以他才死了呢?
    我说:是么?
    他不说话。
    我看着窗外淅沥的夜雨,淡淡道:我不相信。低头问小huáng:你相信么?小huáng安详地啃半只烧jī,听到我唤它,抬头茫然看了我一会儿,垂头继续啃自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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