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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九州·华胥引 第14页

第14页

    我茫然趴在崖边凝望崖下,小蓝不知何时出现,蹲下来陪我一同凝望。但崖下茫茫一片,今日柳萋萋又穿一身飘逸的白裙袄,极易同积雪融为一体。
    我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你怎么不早点出现啊,你看我就这么把柳萋萋给杀了,这生意多划不来啊,她用不着死的呀,可怜她掉下去连吱都没来得及吱一声呀
    小蓝将我拉起来,轻飘飘道:不挺好的么,现在什么事儿都没了,咱们可以回家睡觉了。
    我急道:不行,我刚才没听到啪的一声,万一柳萋萋被树桠子网住了没死成呢?你别拦着我,我得再看看。说着继续往地上扑。
    我没想到小蓝会松手,我本来以为他拼死都要拦着我,但他却松了手,在我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其实也不能这么说,说么说容易造成歧义,我只是还没准备好,但他似乎总是快我一步。没准备好的结果就是劲头使得太大,在神志清醒的状态下也无法将力道重新控制,以至于他一放手,我就沿着柳萋萋跌倒的路线直直栽下去。只听他在后面喊了声阿拂,我已经身轻如燕地飙出山崖快速坠落。我想起师父生前同我和君玮讲学,说起十公斤的铁球和一公斤的铁球放在同等高度使其坠落,结果两球同时触地。我看着随之跳下来的小蓝,觉得简直令人惆怅,根据铁球定律,他这样怎么可能赶上我从而拉住我呢?他为什么就不能在崖边助跑一下得到一个加速度呢?
    其实,若体内鲛珠没有摔碎,我就不会死,或者说再死也死不到哪里去,所以从崖上坠下才无半点惶恐。而小蓝这样凡身ròu胎,能有此种胆色跳下万丈高崖,真是有jīng神分裂的人才能做出,这不是自寻死路么?想到此处,放鲛珠的地方突然动了两动,一时间陡然惶恐。我张嘴想喊个什么,嗓子却像被狠狠卡住,半点声音也不能出。眼前只有一片茫茫白色,那白色漫进我的眼睛,漫进我的心胸。身体就在此时被稳稳托住。软剑划过冰块,发出一阵刺耳嘶鸣,小蓝右手握住cha在冰壁上的剑柄,左手紧紧抱住我,侧脸抵住我的额头。
    我们吊在半空中半天没动,半晌,他的声音从头上慢悠悠传来:君姑娘好胆色,命悬一线之时,还能镇定如斯,寻常姑娘们这时候不都吓得浑身发抖么?
    我说:我也发抖,只是默默地在内心发着抖。为了增加可信度,还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这真是一个高难度动作,我听到软剑刺啦一声,小蓝蹬住冰壁借力,抱着我鹞子一般往上一腾,其间有三次在冰壁上借力,风声在我耳边chuī过,他的衣袖像晴好时天边浮云。还没反应过来我们已重返地面,我被他几腾几挪的晃得头晕,蹲在悬崖边上揉脑袋,他却像个没事儿人,伸手将我拉得离悬崖边远些,不知想到什么,抚额道:你也知道这是个幻境,在幻境中误杀一个幻影,却打算一命抵一命地把自己赔进去,不知道该说你傻还是实诚。
    我想这真是天大的误会,但也不好解释,因鲛珠续命之事着实不足为外人道,既然如此,不如就让这个美好的误会继续美好下去。
    我仍然蹲着揉脑袋。
    他也蹲下来:怎么了?
    我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被晃了几下就头犯晕,只好道:没什么,就是被这么一吓,肚子有点饿了。
    他说:还有烙饼?那吃点儿烙饼吧。
    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事qíng,忙拉住他:你是怎么打破铁球定律追到我的啊?
    他抬头:那是什么?
    我说:这个事说来话长,其实就是
    他打断我:先吃饼吧,吃完再说。
    于是我们开始吃饼。
    但吃完后已不记得刚才要说什么。
    我们在山中逗留两日,因小蓝觉得时机难得,平时很少来黎姜两国边境溜达,既然来了,至少要熟悉熟悉周边地形,才显得不虚此行。这是军事家的思维。如果此次是君玮陪同,就会要求我们立刻出山找个客栈宅两天,方便他进行文学创作。这是小说家的思维。我跟着小蓝勘探地形,那些复杂地段无论走多少遍都头晕,他却能毫不含糊地立刻画出地形图。我看着他,觉得世界上没什么东西是他不会的。但只维持半刻就推翻这个想法,我突然想起他不会生娃。
    两日后,晴好天色再度落雨,卡着七年前这一夜沈岸醒来的时辰,我和小蓝撑着伞一路慢悠悠晃到医馆。此行只为看看沈岸醒来时见着宋凝会有什么反应。我其实心中惶惶,不知用职业cao守同自己打的这个赌,到底会输还是会赢。他们的缘分隔着国仇家恨,我不知沈岸是否同我一样,国仇和私qíng公私分明。
    夜阑人静,我轻手轻脚凑到医馆雕花的木窗外,点开细薄窗纸,观察室内景致。小蓝一把将我拉开,拖到僻静处:你这是偷窥吧?
    我挣开他的手:哪里就是偷窥了,你不要把我说得这么龌龊,只是偷偷地窥一窥么。
    小蓝cao手看着我。
    我摸了摸鼻子:你要不要也来偷偷地窥一窥,独窥窥不如众窥窥,一起窥吧?
    小蓝无力揉了揉额角:你一个人窥吧,小心点,屋里两个的身手都是首屈一指的,惊动了他们你就倒霉了。
    于是我欢快地跑去窥了。
    透过点开的窗纸,屋中寒灯如豆,一切皆是过去重现,只是原本的女主角柳萋萋已被我不小心推下山崖,守在沈岸chuáng前的女子换做了宋凝。她正凝神端详沈岸沉睡的脸庞,那样近,高挺的鼻尖几乎触到他紧闭的唇。我想,要是我就给他亲上去。刚想完,宋凝不愧将门虎女,头一低,果然亲上去了。因是侧面,我视力又着实太好,清楚看到她闭上双眼,睫毛轻颤,细瓷一般的脸庞上泛起一层薄红,而沈岸在此时睁开眼睛。
    夜雨淅沥。他抬起手,搂住她的背。她猛地一惊,挣扎着从他身上起来,他却不放开。他仔细地看她,目光扫过她蓬松的黑发,扫过她的眉毛眼睛。良久,他苍白英俊的脸庞上浮出莫测笑意,他说:我认得你,宋凝。
    她眼中闪过慌乱神色,却在顷刻间镇定。她微微仰起头,不说话,只是想和他拉开距离,大约是女子的矜持。我明白她,她既希望沈岸知道她是宋凝,又害怕沈岸知道她是宋凝。因宋凝不只是宋凝,还是黎国大将军宋衍的妹妹。
    沈岸紧紧扣住她:宋凝,为什么要救我?声音听不出喜乐。他的模样,全然没有当年初见柳萋萋的宽容温文。
    手心都捏出冷汗,果然是我赌输,果然注定他今生无法爱上宋凝,即便在幻境中也如此。
    宋凝发了狠要挣开:你别以为我多想救你,我只是被你打败,我不甘心,在我打败你之前,你不能死,我绝不让你死,我只是不甘心。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分析沈岸xing格,已能推测事qíng的发展趋势。正想离开和小蓝另行商议,突然灯火一晃。烛光定住时,chuáng上已变成沈岸上宋凝下的姿势。我托住下巴没让它掉下去,看到他将她牢牢抵在chuáng榻之上,完全看不出重伤未愈。他困惑道:那你刚才是在gān什么,宋凝?你是在用嘴帮我打蚊子么?
    她脸上绯红一片,登时无言。
    他用手拨开她脸上散乱发丝,抚摸她额角鬓发,轻声道:我一直在想,救我的姑娘会是长得如何模样,原来你是这个模样。为什么从不说话,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桑阳关前的宋凝?
    眼泪滑落宋凝眼眶,她抱住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为什么我要告诉你,你一定不想我救你,你一定讨厌我,连碰都不愿意碰我。你醒了,你醒了就好,我回黎国了,你说你要娶我,就当你开玩笑好了,反正我没有当真过。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轻轻拍她的背:你以为你救下我,很容易么?你以为我动一次心,很容易么?
    她哭得更凶:你说谎,你才见到我,才知道是我。
    他吻她的眼睛,害她哭都哭得不利索:你说得对,我才见到你,才知道是你,我爱上救我的姑娘,却不知道她长的什么模样。
    七年后的宋凝,总像是捏着qíng绪过日子,本以为xingqíng使然,今日才明白只是这七年里,她想要撒娇的那个人从不理会她而已。她也有这样的时刻,会大喜,会大悲,她只给心中的良人看这副模样,这才是天真的、真正的宋凝。
    我从窗前离开,小蓝撑着伞在院中观赏一株花色暗淡的仙客来。这种花本来就不该种在雪山连绵之地,存活下来实属罕见,还能开花,真是天降祥瑞。
    我绕过小蓝,绕过篱笆。他不紧不慢踱过来,将伞撑到我头顶:他二人,如何了?
    我咧出一个笑:我赢了。
    雨打在伞顶上,发出悦耳的咚咚声。他瞟了我一眼:可你看上去并不大高兴。
    我说:其实也不是不高兴。只是今夜所看到幻境中所发生之事,才明白若七年前没有那桩误会,宋凝和沈岸其实能过得挺好,不会搞到现在这个境地,有些感触而已。这个感觉吧,就类似于你去青楼找姑娘,但姑娘不愿陪你,你一直以为是自己长的太抱歉,搞得姑娘不喜欢你,若gān年后突然了解到,原来并不是姑娘不喜欢你,姑娘其实觉得你长得挺俊,挺愿意和你成就一番好事,只可惜你倒霉,姑娘那天来葵水,硬件设施愣是跟不上去。
    他看着我,似笑非笑:君姑娘
    我打断他的话:你是不是想说我童言无忌,我其实内心挺保守的,如今说话这么不避讳,只因前十七年活得太过小心,如今我孑身一人自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理由憋着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沉默半晌,道:君姑娘今晚似乎,有些反常。
    我看着远方天色,黑漆漆的,问他:小蓝,你说什么是假,什么又是真的?这幻境之中看似圆满无比,却绕不过现实中的惨烈至极。我觉得,一切都是心中所想罢。若你不认为他是幻影,他便不是幻影,在我为他们编织的这个世界,他们是真的,哭是真的,笑是真的,qíng是真的,义是真的,反复无常是真的,见异思迁也是真的,人心所化的华胥之境,虽向往美好,本身却是很丑恶的啊,没有一颗坚qiáng的心,无论是现实抑或幻境,都无法得到永远的快乐,而倘若有一颗坚qiáng的心,完全可以在现世好好过活,又何必活在这幻境之中呢。这番话看似有条有理,逻辑严密,其实说到后来,回头想想,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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