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了许久,又是在我将入睡未入睡之际,道:若这个人,是我呢?我摸了摸好端端长在眼眶子里头的眼睛,不晓得他又是遭了什么魔疯,只抱着他的手臂继续敷衍他一句:那咱们的jiāoqíng就到此为止了。
他紧贴着我的胸膛一颤,良久,更紧地搂了搂我,道:好好睡吧。
这一夜,我做了一个梦。
做这个梦的时候,我心中一派澄明,在梦中,却晓得自己是在做梦。
梦境中,我立在一个桃花灼灼的山头上,花事正盛,起伏绵延得比折颜的十里桃林毫不逊色。灼灼桃花深处,坐落着一顶结实的茅棚。四周偶尔两声脆生生的鸟叫。
我几步走过去推开茅棚,见着一面寒碜的破铜镜旁,一个素色衣裳的女子正同坐在镜前的玄衣男子梳头。他两个一概背对着我。铜镜中影影绰绰映出一双人影来,却仿佛笼在密布的浓云里头,看不真切。
坐着的男子道:我新找的那处,就只我们两个,也没有青山绿水,不知你住得惯否。
立着的女子道:能种桃树吗?能种桃树就成。木头可以拿来盖房子,桃子也可以拿来果腹。唔,可这山上不是挺好吗,前些日子你也才将屋子修葺了,我们为什么要搬去别处?
坐着的男子周身上下缭绕一股仙气,是个神仙。立着的女子却平凡得很,是个凡人。他们这一对声音,我听着耳熟。然因终归是在梦里,难免失真,也记不得到底是在哪里听过。
男子默了片刻,道:那处的土同我们这座山有些不同,大约种不好桃花。不过,既然你想种,我们便试试吧。
背后的女子亦默了片刻,却忽然俯身抱住男子的肩膀。男子回头,瞧了女子半晌,修长手指抚上女子的鬓角,亲了上去。我仍辨不清他们的模样。
他两个亲得难分难解,我因执着于弄清楚他们的相貌,加之晓得是在做梦,也没特意回避,只睁大了一双眼睛,直见得这一对鸳鸯青天白日地亲到chuáng榻上。
弄不清这两人长得什么样,叫我心中十分难受,早年时我chūn宫图也瞧了不少,这一幕活chūn宫自然不在话下,正打算默默地、隐忍地继续瞧下去,周围的景致却瞬时全变了。
我在心中暗叹一声,果然是在做梦。
变换的景致正是在桃林入口,玄衣的男子对着素衣女子切切道:万不可走出这山头半步,你如今正怀着我们的孩子,很容易叫我家中人发现,倘若被他们发现,事qíng就不大妙了。这桩事办完我立刻回来,唔,对了,我已想出法子能在那处种桃树了。话毕又从袖袋中取出一面铜镜放到女子手中:你要是觉得孤单,便对着这面镜子叫我的名字,我若不忙便陪你说话。却切记不可走出桃林,不可踏出这山头半步。女子点头称是,直到男子的身影消失了才低声一叹:本是拜了东荒大泽成了亲的,却不将我领回去见家人,像个小老婆似的,唉,怀胎后还需得左右躲藏着,这也太摧残人了,算什么事呢。摇了摇头进屋了。
我亦摇了摇头。
看得出他们这是段仙凡恋,自古以来神仙和凡人相恋就没几个得着好结果。当年天吴爱上一个凡人,为了改这凡人的寿数,让这凡人同他相守到海枯石烂,吃过很大的苦头,差点陪尽一身仙元,经墨渊一番点化才终于了悟。饶是如此,也因当年为这一段qíng伤了仙根,远古神祇应劫时才没能躲过去,白白送了xing命。
那女子恍一进屋,我身前的场景又换了个模样。仍是这一片桃花林,只是桃花凋了大半,枝枝杈杈的,映着半空中一轮残月,瞧得人挺伤qíng。素衣的女子捧着铜镜一声声唤着什么,只见得模糊难辨的五官中,一张嘴开开合合,声音却一星半点听不真切。那女子跌跌撞撞地往外冲。我心中一颤,竟忘了自己是在梦中,连忙跟过去出声提点:你相公不是让你莫出桃林吗?她却并未听到我这个劝告,自顾自依旧发足狂奔。
这桃花林外百来十步处加了道厚实仙障,挡住一介凡人本不在话下,那女子跑得忒急,半点不含糊,过那仙障却丝毫未被拦一拦,咻地就溜过去了。
天上猛地劈出两道闪电来。我一惊,醒了。
我醒过来时,晨光大照。房中空无人影,只留那盏结魄灯规规矩矩地置在chuáng头。
亏得chuáng上一顶青幕帐的提点,叫我晓得现下睡的不是夜华的chuáng,而是青楼中自己的chuáng。唔,夜华办事果然稳重。
两个绿油油的青衣小仙娥过来服侍我收拾。其实也没甚可收拾,我周身上下都很清慡,想来夜华早收拾过了。
今早我醒过来,见着这照进房中的大片晨光和大片晨光中的满眼油绿,心中前所未有地明白透彻,又悟了。
有一个戏文段子是这么说的,说一个官家小姐回乡探亲,路遇qiáng人,要将她抢上山头做压寨夫人。我其实很激赏这个qiáng人,戏文中说他一对宣花斧耍得jīng彩,比那动不动就是子曰子曰的酸书生们不知qiáng过几重山去。但这个官家小姐却贞洁,瞧不上耍斧头的qiáng人,宁死不屈。但就是这么个贞洁不屈的良家姐,在下一个段子里却跟翻墙的书生钻了芙蓉帐,有了私qíng。可见那些佳人小姐们也不是随便和哪个人都能钻芙蓉帐的。她们并不是做了这件事才茅塞顿开。
在做这个事qíng前,想必她们已对各自的书生存了爱慕之意相许之心。
昨夜我同夜华做这件事,其实也是我诱他在先。除了初初有些痛楚,到后来,我也觉得qíng这个东西很有趣味。他抱着我的时候,我觉得很圆满。
如今看来,正同四哥所说,本上神我,跨越年龄的鸿沟,瞧上夜华了。
qíng这个东西,果然不是你想不沾,就可以沾不上的。
唔,幸亏此前我觉得四海八荒没一个准婚配的女神仙能够得上做夜华的侧妃。
既然我同夜华两qíng相悦了,婚自然不能退。
我预备用完早膳后,趁着去扶英殿点结魄灯前,到夜华殿中瞧瞧他,顺便同他提一提,他愿意不愿意为了我,做个继任时不能立天后的天君。
我觉得他自然该是愿意的。
我chūn风得意地用过早膳,chūn风得意地路过扶英殿,chūn风得意地一路来到夜华的寝殿。
大约泰极否来,我吃了个闭门羹。守在殿前的两个小仙娥道:君上今日大早已回天宫了。
夜华当太子当得不易,每日都有诸多文书待批。他这么匆匆地来西海一趟,又匆匆地回去,大约是有什么要紧事。
我体谅他是个称职的太子,与那两个小仙娥道了声谢,颓废地踱回扶英殿。
扶英殿中,施术使叠雍睡着后,我谨慎地点燃结魄灯。
结魄灯在叠雍chuáng头燃了三日,我在叠雍chuáng头守了三日。水君的夫人每日都要着些仆婢来殿门前探头探脑一番,生怕我将他这儿子弄死了。所幸一一被拦在门口的几个水君心腹挡了回去。
殿中一众的小仙娥也是如临大敌,平日里据说都是争着抢着服侍叠雍,此番却没一个敢近chuáng头三尺,连走个路都是轻手轻脚,生怕动静一大就把结魄灯上的火苗子惊熄了。
坐在chuáng边看叠雍睡觉委实没什么趣味,那结魄灯燃出的一些气泽令我极恍惚,便令候在一侧的小仙娥端了些坚果过来,剥剥核桃瓜子,稳稳心神。三日守下来,叠雍chuáng前积了不少瓜子壳,我也熬得一双眼通红,且因一直盯着结魄灯,一闭眼,跟前就是一簇突突跳动的火苗。
叠雍睡的这三日,睡得神清气慡,醒来后jīng神头十足。他自觉六百多年来jīng神头从未像今日这般足过,激动得不能自已,吵着要去西海上头游一游,见一见久违了六百多年的景致。幸而他还通几分人qíng,晓得我这三天受苦了,没拉着我一同去。
墨渊的魂算是结好了,接下来便该筹备筹备去东海的瀛洲取神芝糙。别的倒没什么可筹备,体力却实在需积攒些。我一路回到青楼,嘱咐小仙娥们紧闭大门,想了想再在房中加一道仙障,扑到chuáng榻上便开始呼呼大睡。
这一睡竟睡了五六日。
待我睡醒后收了仙障,正打算去见见西海水君,向他告一个假,甫打开房门,两个跪在门前的仙娥却将我吓了一跳。这两个仙娥看来跪了不少时辰,见着出门的我,面上虽呆着,口中已麻利道:仙君可算醒了,折颜上神已在底下大厅里候了仙君整整两日。
我一愣。
近日我是个香饽饽,谁都来找我。四哥夜华西海水君连同西海水君的那位夫人暂且不用说,光是折颜,连着这一次,已是两次来找我了。却不知他这次找我,又是为的甚。
我走在前头,两个小仙娥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跟在后头。我拐下楼梯,折颜正抬头往这边瞧。见着我笑了笑,招手道:过来坐。我蹭过去坐了,顺便打发跟着的几个仙娥出去拔糙,从桌上摸了个茶杯,倒了半杯水润嗓子。
他从头到脚扫我一遍,道:瞧你这个qíng形,墨渊的魂想是修缮好了。前日我炼成功一颗丹药,特地给你带过来,兴许你用得着。
话罢将一颗莹白的仙丹放在我手中。
我将这颗仙丹拿到鼻头闻了一闻,它隐隐地竟飘着两丝神芝糙的芳香。
我目瞪口呆:这这这,这颗丹药是折了你的修为来炼的?你你晓得我想渡修为给墨渊?又左右将他瞅瞅,你去瀛洲取神芝糙竟没被那四凶shòu伤着?
他掩着袖子咳了两声,道:哦?你竟想着要渡自身的修为给墨渊?这个我却没想到,当年你独自封印擎苍时,周身的仙力已折了好些,幸好我提早做成功这颗丹药,你若再渡些仙力给墨渊,剩下那一丁点修为怕太对不起上神这个名号了。转了转手中的茶杯又道,父神当初将我养大,这一份养育之恩无以为报,他留下的一双孩子,小的没了,大的既还在,我能帮便帮一点。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话里头含的qíng谊却深重。我眼眶子润了一润,收起丹药朝他道了声谢。
他应承了这声谢,却没说什么,只叹了口气。
我捧着丹药默在一旁。
他抬起眼皮来觑了觑我,yù言又止了半晌,终堆出笑来,道:我也该走了,你找一天叠雍jīng神头好的时候给他服了。他那身子骨服这个丹也不晓得受不受得住,你还是在一旁多照看些。
我点头称是,目送他出了大厅。
叠雍近来的jīng神头无一日不好,西海水君的夫人很开心,西海水君也很开心,于是整个西海上下都开心。但叠雍的身子骨天生不大qiáng壮,服下这颗凝聚了折颜上万年修为的十全大补丹,定要被补得月余下不了chuáng。本着一颗慈悲的菩萨心,我决定让叠雍在下不了chuáng之前先多蹦跶几天。在他四处蹦跶的这几天里,四哥的酒ròu朋友苏陌叶邀我喝了几场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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