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喝了十来万年的酒,且喝的全是折颜这等高人酿出的酒,即便谦虚来说,于这杯中物也要算半个行家。团子此番饮的果酒,不过仙果屯久了发酵出来,实在醉不了人,便是饮得再多,对身体也没什么妨害。团子醉得睡过去,只因从来没大饮过,酒量太浅。况且方才他睡过去时,我暗暗为他把了一回脉相,那气泽比我的还平和几分,若单为解酒便送去药君府上,委实小题大做。我沉吟了一会儿,与奈奈道:男孩子不用娇惯成这样,没大碍的,你只带着他回屋睡一睡,至多不过三更,他便能醒得过来。
两个仙娥急忙将团子捞起来穿好衣裳,由奈奈抱着先回去了。
又吃了些瓜果,将团子没饮完的酒混着全饮完,迷糊打了个盹儿,睁开眼已戌时了。难为岸上的十八个仙娥还无怨无悔地守着。我jīng神抖擞地顺了头发,结上外袍,考虑到玉宸宫到洗梧宫一路上仍有些景致晃眼,仍将白绫缚在面上。
好歹在青丘也共住过两三个月,夜华一些生活习xing我尚算了然。犹记得以往这个时辰常被他拉去下棋。既有这么一条前科立在面前,我心中略一思量,觉得他现今应是仍在书房。又想起那把扇子今夜还能帮我驱一驱蚊虫,便没回一揽芳华的院子,直向他书房杀去。
书房外无人看守,我敲了敲门,也没个回应,轻轻一推,门自开了。外间仍没人,蜡烛却烧得烈,映得烛影幢幢。
里间忽地传出两声女子的低咽。心头一个东西重重一敲,我茫然了片刻,耳根刷地烫起来。近日本上神桃花盛,连带着尽遭遇些桃李艳事。一道门帘之隔,此番,该不会当头红运,又让我撞上了别人闺阁逗趣吧。
我稳了稳心神。
夜华虽冷漠沉稳些,到底血气方刚,今日我碰见的这天上的一众仙娥又都生得不错,他日夜对着一案枯燥公文,定然烦闷。恍一抬头,见着一位眉目似画的小仙娥在一旁红袖添香
心中有几分古怪。
夜华断了对我的孽想原是件大功德,很该令我喜不自胜。但我此刻却暗暗有些担心,那眉目似画的小仙娥或许并不真正眉目似画,可能不大配得上夜华。
左右思量一阵,觉得佛说得对,宁拆十座庙也不能毁一门婚,捏了捏烧得滚烫的耳朵,预备悄没声息地、轻手轻脚地、不带走一片云彩地溜了。右脚刚往门槛上跨了半步,却听得夜华柔柔一声:浅浅,你这一来一去的,到底是要做甚?
我抚着额头轻叹,温香暖玉在抱他竟还能顾念到旁的动静,真是个不一般的神。
帘子背后的烛火跳了几跳,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夜华缓缓道:那扇子我已题好字了,你进来拿吧。
呃,既是他叫我进去,那我此时进去,也算不得唐突吧。我原本就有些好奇那低咽的小仙娥长得什么模样,得了夜华这一声,立刻抖擞起jīng神,兴致勃勃地一掀帘子迈了进去。
本上神料得不错。
这内室里果然驻扎着小仙娥。
竟还不是一只小仙娥,而是一双小仙娥。
只是这一双小仙娥衣裳都穿得甚妥帖,齐齐垂头跪在地上,左边的一个肩膀一耸一耸,看得出来是在流泪,却默默无闻地,一声儿也没漏出来。
夜华坐在书案后,面前垒了一大摞文书,文书旁搁了个青花碗,碗里的羹汤还在腾腾地冒热气。那一派正经形容,也委实不像刚历了一番chūnqíng。
我心中的疑惑如波涛汹涌,漫过高山漫过深谷,但在小仙娥面前岂能失了上神气度,只得将这个疑惑暂且压下,假装淡定地从夜华手中接过扇子,借着打量扇面上题字的工夫,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夜华写得一手好字,扇面上九个小楷分两行排下来,写的是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方才摊开扇子时我尚有些战战兢兢,生怕他题些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之类的诗文令我牙酸。
眼下夜华题在扇子上的九个字,倒令我满意。
屋子里半晌没人声,我好奇抬头,正撞上跪在右侧的那名仙娥瞧着我的一双惊恐的眼。
那双眼生得甚美,我长到十四万岁,竟从没见过哪位女子的眼生得这样美。我侄女儿凤九的眼睛也长得好看,但到底年纪小些,见不出岁月沉淀。这一双眼,却像是饱含了无穷qíng感,令人一见便不由得被吸引。
这个小仙娥,倒有些不凡。
不过,与她那双眼睛比起来,容貌却普通了些,尚不及南海水君家的那位绿袖公主。
那仙娥嘴唇哆嗦了几番,半晌,抖出一个名字来,我清楚听得,又叫的是团子那跳了诛仙台的亲娘。
我抚了抚面上白绫,因三番两次被误认,已很习惯,也不再qiáng辩,只喝了口茶,再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面前这小仙娥,柔声赞道:你这双眼睛,倒生得不错。
这本是句夸人的话,况且我又说得一腔真诚,寻常人听了大抵都很受用。面前这跪着的小仙娥却格外与众不同,非但没做出受用姿态,反而倏地歪在了地上,紧盯着我的一双眼,越发惊恐慌乱。
我甚诧异。
本上神这一身皮相,虽比本上神的四哥略差些,可在青丘的女子当中,却一直领的第一美人的名号。不想今日,这历万年经久不衰的美貌,非但没让眼前这小仙娥折服,竟还将她吓得歪在了地上?!
夜华不动声色取下我缚眼的白绫,将我拉到他身旁一坐。
底下的一双仙娥,两双眼睛登时直了。那直愣愣的四道目光定定停留在我一张老脸上。我同团子亲娘长得不同,想必她们终于悟了。
夜华抬了抬下巴与那呆然望着我的一双仙娥冷冷道:缪清公主,本君这洗梧宫实腾不下什么位置来容你了,明日一早就请公主回东海吧。素锦你倒很重qíng谊,若实在舍不得缪清公主,那不妨向天君请一道旨,让天君将你一同嫁去东海,你看如何?
他这一席话冰寒彻骨,一并跪在地上的两个仙娥齐齐刷白了脸色。
我一愣。眯着眼睛打量片刻左厢那不漏出声儿来饮泣的仙娥。模糊辨得出东海水君形容的一张清丽脸庞,不是那东海的缪清公主又是谁。
如此,跪在右厢这个眼睛和脸生得不登对的,便是被我那不肖徒元贞调戏未遂要悬梁自尽,结果自尽也未遂的夜华的侧妃素锦了。
方才我已觉她长得普通,此时爱徒心切,更觉她长得普通。不禁捋着袖子悲叹一回,元贞啊元贞,你那模样本就生得花哨了,对着镜子调戏自己也比调戏这位侧妃qiáng啊。如今落得个打下凡界六十年的下场,若不是你师父我英明,这弹指一挥的六十年,你该要过得多么刺激辛酸。
素锦望着我的一双眼已恢复了澄明,一旁的缪清仍自哀求哭泣。
我看夜华今夜是动了真怒。自我同他相识以来,除开大紫明宫流影殿前同玄女那一番打斗外,尚未见他发过这样大的脾气。我心中好奇,拿了扇子便也没走,只在一旁端了只茶杯,冲了杯滚烫的茶水,找个角落坐了,不动声色地等待杯中茶凉。
夜华闹中取静的功夫练得极好,那缪清公主满腔的饮泣剖白已是闻者流泪听者伤心,他自岿然不动,沉默地看他的公文。因我在东海做客时,已被这位公主对夜华的一腔深qíng感动得流了一回泪伤了一回心,是以如今,在素锦侧妃为此抹了三四回泪的当口,还能略略把持住,保持一派镇定。
听了半日,总算让我弄明白,夜华之所以发这么大脾气,乃是因这位东海的缪清公主,今夜竟吃了熊心豹子胆,妄图用一碗下了qíng药的羹汤,来勾引他。奈何这味qíng药却没选好,叫夜华端着羹汤一闻便闻出来,qíng火没动成,倒动了肝火。
夜华案前伺候笔墨的小仙娥见出了这样一桩大事,依着天宫的规矩,赶紧延请了夜华后宫里唯一储着的侧妃娘娘,前来主持大局。说到这里,便不得不竖起大拇指赞叹一声,夜华的这位素锦侧妃实乃四海八荒一众后宫的典范,见着缪清下药引诱自己的夫君,非但没生出半分愤恨之心,反倒帮着犯事的缪清公主求qíng。
我进来取扇子,正赶上他们闹到一个段落,中场停歇休整。
我既然已将事qíng的来龙去脉理完整,自觉再听跪在地上这一双哭哭啼啼的也没什么意思。凡界那些戏本上排的此类桥段,可比眼前这一场跌宕jīng彩得多。正好茶水也凉得差不多了,两三口喝完,我拿起折扇,便打算遁了。
就在将遁未遁的这个节骨眼上,缪清公主却一把抱住我的腿,凄然道:这位娘娘,缪清上次错认了您,但您帮过缪清一次,缪清一直铭记在心,此番缪清求您,再帮缪清一次吧。
我默了一默,转身无可奈何与夜华道:既然缪清公主跪了我,叫我再跪回去我又拉不下这个脸面,那少不得我就说两句吧?
他从文书里抬起头来看着我:你说。
我叹了一回道:其实这个事也并非缪清公主一人的错,当初你也晓得缪清对你有qíng,你却仍将她带上天来,你虽是为了报还她的恩qíng,帮她躲过同西海二王子的婚事,待她想通就要让她回东海。可她却不晓得你是这么想的,难免以为你是终于对她动心了。你既给了她这个念想,却又一直做正人君子,迟迟不肯动手,少不得便要bī她亲自动手了。
夜华眸色难辨,漠然看着缪清道:可你当初只说到我洗梧宫来当个婢女便心满意足了。
我打了个哈欠:恋爱中的女子说的话,你也信得?缪清那一张脸已哭得不成样子,我敲了敲扇缘与她道:听老身一句话,你还是回东海的好。遂退后两步抽身出来,将衣袖捋了捋,趁着缪清尚未回过神来,提起扇子溜了。
刚溜至外间的门槛,却被赶上来的夜华一把拉住。我侧头瞟了他一眼,他将手放开与我并肩道:天已经黑成这样了,你还找得到住的院子?我左右看了看,不确定道:应该还是找得到吧。
他默了一默,道:我送送你。
里间那映着烛火的薄帘子后头,隐约又传出几声缪清的抽泣。我在心中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跪在里头的那两位想来正闹得累了,此番夜华送我,她们也可以休整休整,打点起十足的jīng神,争取待会儿闹得更欢实些。纵然我果真将夜华带出去片刻当个领路的,也不算耽误了他后宫里的正经事。于是,我便果真将他领了出去,心安理得地受用了这个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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