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番调养,将这事前后一思索,心中已有一个本子。本想告诉他,因那位上神此次吃了莫名的飞醋迁怒于我。但又觉得背地说他人是非的行径不好,讷讷地随便应付了两句。
我此番梦到墨渊,正是梦到这一桩事。梦中的场景,至此都与现实毫无二致。原本苍梧之战后,那日下午墨渊便回了昆仑虚,瑶光输得惨烈,这一战后,对墨渊彻底死了心,府邸都迁得远远的。但在我的这个梦里,二月十七苍梧之战后,墨渊却再没回来。我日日抓着大师兄问,师父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大师兄皆答的是,快了,快了。
即便在梦中,我总算将这问题问出来了,这个问题,却也问得忒迟了些。
但我信任大师兄,他说的快了,快了,我便觉得真的快了,快了。
我在梦里也等了七万年,即便等了七万年,在那个梦里,我却一直傻乎乎地信任着大师兄,信任着快了,快了。那份天真坦dàng又乐观的心境,与现下没法比。
第十五章沧海桑田
梦里一番沧海桑田,恍惚睁眼一看,日影西斜,却不过三四个时辰。这一场梦下来,仿佛多捡了七八万年活头,平白令人又苍老些。夜华果然已不在房中,我望了会儿头顶的帐子,着力避着胸口处的重伤,小心从chuáng上翻下来。这一翻一落的姿态虽潇洒不足,但四脚着地时竟丝毫未牵动伤处,不禁暗中佩服自己的身手。
炎华dòng中迷雾缭绕,墨渊的身影沉在这一派浓雾里若隐若现,我捏个诀化出人形,朝他所在处一步步挪过去。果然是我cao多了心,迷谷将墨渊侍弄得甚妥帖,连散在枕上的一头长发也一缕缕仔细打理过了,便是我这等独到细致的眼光,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只是清寒了些。
我怔怔地在他身旁坐了会儿。那一双逾七万年也未曾睁开的眼,那一管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可笑七万年前初见他时我年幼无知,竟能将这样一副英挺容颜看作一张小白脸。
世间事,最令人恐惧的便是变数。正是这两个字,让这副倾城容颜于瞬息间定格成永远。七万年未曾见过他的笑模样,回望处,却犹记得昆仑虚的后山,他站在桃花林里,夭夭桃花漫天。
dòng里静得很,坐久了也有些冷,我将他双手放在怀中捂了会儿,打了个哆嗦,又出dòng去采了些应时的野花,变个瓶子出来,盛上溪水养着,摆在他身边。如此,清寒的山dòng里终算是有丝活气了。
又枯坐了片刻,突然想起再过几日便是栀子的花期,正可以用上年积下的细柳条将它们串起来,做成副花帘挂在炎华dòng口,彼时一dòng冷香,墨渊躺着也更舒适些。思及此处,渐渐高兴起来。
眼见天色幽暗,我跪下来拜了两拜,又从头到尾将整个炎华dòng细细打量一番,匆匆下山。
天上正捧出一轮圆月,半山的老树影影绰绰。我埋头行了一半路,蓦然省起其实下山并无甚紧要事,便随xing将脚步放慢了。
此前我因一直昏着,不晓得是哪个帮我包扎的伤口。想来也不过夜华、迷谷、毕方三个。不管是他们三个里头的哪一个,终介怀我是女子,即便我化的狐狸身,也只是将我满身的血迹擦了擦,没扔进木桶里沐一回浴。方才又爬一回山,且在炎华dòng里里外外忙一阵,如今闲下来,山风一chuī,便觉身上腻得很。
枫夷山半山有个小湖泊,虽同灵宝天尊那汪天泉不能比,寻常沐个浴倒也绰绰有余。这个念头一起,我回忆了片刻去小湖泊的路径,在心中想踏实了,兴冲冲掉转方向,朝那小湖泊奔去。
脱下外袍,将伤处用仙气护着,一头扎进水里。这湖里的水因是积年的雪水所化,即便初夏,漫过来也是沁凉。我冷得牙齿上下碰了三四回,便先停住,浇些水将身上打湿,待适应了,再渐渐沉下去。
沉到胸口时,打湿的衬裙紧贴在身上,不大舒慡,青碧的湖水间染出一两丝别样的殷红,映着衬裙倒出的白影子,倒有几分趣致。
我寻思这个当口怕没什么人会来湖边溜达,犹豫着是不是将衬裙也除了。将除未除之际,耳边却猛闻一声怒喝:白浅。连名带姓喝得我一个哆嗦。
这声音熟悉得很,被他连名带姓地唤,却还是头一遭。
我哆嗦一回又惊讶一回,原本借着巧力稳稳当当站在湖里,一不小心岔了心神没控制住力道,身子一歪,差点直愣愣整个儿扑进水中,受一回没顶之灾。
终归我没受成没顶之灾,全仰仗夜华在那声怒喝后,匆忙掠过大半湖面到得湖中心,将我紧紧抱住了。
他本就生得高大,双手一锁,十分容易将我压进怀中。我胸口处原本就是重伤,被他那一副硬邦邦的胸膛使力抵着,痛得差点呕出一口血来。因他未用仙气护体,连累一身衣衫里外湿透,滴水的长发就贴在我耳根上。
我同他实在贴得近,整个人被他锁住,看不清他面上神色,紧贴着的一副擂鼓般的心跳声,却令我听得真切。
我只来得及在心中叹一声运气好,幸好方才未除了衬裙。身子一松,唇便被封住。
我一惊,没留神松开齿关,正方便他将舌头送进来。
我大睁眼将他望着,因贴得太近,只见着他眼眸里一派汹涌翻腾的黑色。虽是大眼瞪小眼的姿态,他却仍没忘了嘴上功夫,或咬或吮,十分凶猛。我双唇连着舌头都麻痹得厉害,隐约觉得口里溢出几丝血腥味来。喉咙处竟有些哽,眼底也浸出一抹泪意,恍惚觉得这滋味似曾相识,牵连得心底一阵一阵恍惚。
他轻轻咬了咬我下唇,模糊道:浅浅,闭上眼。
这模糊的一声却瞬时砸上天灵盖,砸得我灵台一片清明。我一把将他推开。
水中不比平地,确然不是我这等走shòu处得惯的,加之身上的七分伤并心中的三分乱,刚离开夜华的扶持,脚下一松,差点一个猛子栽倒。
他赶紧伸手将我抱住,倒是晓得避开胸口的伤处了。我尚未来得及说两句面子话,他已将头深深埋进我肩窝处,声音低哑:我以为,你要投湖。
我一愣,不晓得该答什么话,却也觉得他这推测可笑,便当真笑了两声,道:我不过来洗个澡。
他将我又搂紧一些,嘴唇紧贴着我脖颈处,气息沉重,缓缓道:我再也不能让你
一句话却没个头也没个尾。
我心中略有异样,觉得再这么静下去怕是不妙,叫了两声夜华,他没应声。虽有些尴尬,也只能再接再厉,尽量将话题带得安全些,道:你不是在书房里阅公文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脖颈处的气息终于稳下来,他默了一会儿,闷闷地:迷谷送饭给你,发现你不在,便来禀了我,我就随便出来找找。
我拍了拍他的背:哦,是该吃饭了,那我们回去吗?
他没言语,只在水中将我松松搂着,也不知想了些什么。过来人的经验,陷进qíng爱里的人向来神神道道,需旁人顺着,我不好惊动他,只任他搂着。
半盏茶过后,却打出一个喷嚏来。这雪中送炭的一个喷嚏正提醒了夜华现今我还伤着,不宜在冷水里泡得太久。他赶忙将我半搂半抱地带上岸,又用术法将两身湿透的衣裳弄gān,捡来外袍与我披了,一同下山。
在湖水中夜华的那一个吻,叫我有些懵懂。犹自记得身体深处像有些东西突然涌上来了,那东西激烈翻滚,却无影无形,无法抓住,只一瞬,便过了。
我在心中暗暗叹了回气。
夜华在前,我在后,一路上只听得山风飒飒,偶尔夹带几声虫鸣。
我因走神得厉害,并未察觉夜华顿住了脚步,一不留神直直撞到他身上。他往左移出一步来,容我探个头出去。
我皱了皱鼻子,顺他的意,探头往前一看。
枫夷山下破糙亭中,晃眼正瞧着折颜懒洋洋的笑脸。
他手里一把破折扇,六月的天,却并不摊开扇面,只紧紧合着,搭在四哥肩膀上。四哥跷着一副二郎腿坐在一旁,半眯着眼,嘴里叼了根狗尾巴糙。见着我,略将眼皮一抬:小五,你是喝了酒了?一张脸怎的红成这样?!
我做不动声色状,待寻个因由将这话推回去,却正碰着夜华轻咳一声。折颜一双眼珠子将我两个从上到下扫一遍,轻敲着折扇了然道:今夜月凉如水,阶柳庭花的,正适宜幽会嘛。我呵呵gān笑了两声,眼风里无可奈何扫了夜华一眼,他勾起一侧唇角来,几绺润湿的黑发后面,一双眼睛闪了闪。
折颜挑着这个时辰同四哥赶回青丘,自然不是为了同我玩月谈文,说是毕方下午给他们报了个信,信中描述我被人打得半死不活。他们以为此种事真是旷古难逢,想来看看我半死不活是个什么样,就巴巴跑来了。
我咬着牙齿往外蹦字道:上回我半死不活的时候,确然失礼,没等着您老人家过来瞧上一瞧便擅自好了,真是对不住。这回虽伤得重些,但并不至于半死不活,倒又要叫您老人家失望了。
折颜漫不经心笑一阵儿,将手上的折扇递给我,呵呵道:失望倒谈不上,罢了罢了,既惹得你动了怒,不损些宝贝怕也平不了你这一摊怒气。这柄扇子还是请西海大皇子画的扇面,便宜你了。
我喜滋滋接过,面上还是哼了一声。
回狐狸dòng时,折颜同四哥走在最前头,我同夜华殿后。
夜华压低了声音若有所思:想不到你也能在言语间被逗得生气,折颜上神很有本事。
我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这同本事不本事却没什么gān系,他年纪大我许多,同他生生气也没怎的。若是小辈的神仙们言谈上得罪我一两句,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我总不见得还要同他们计较。
夜华默了一默,道:我却希望你事事都能同我计较些。
我张嘴正要打第二个哈欠,生生哽住了。
迷谷端端站在狐狸dòng跟前等候。戌时已过,本是万家灭灯的时刻,却连累他一直挂心,我微有愧疚。
尚未走近,他已三两步迎了上来,拜在我跟前,脸色青黑道:鬼族那位离镜鬼君呈了名帖,想见姑姑,已在谷口等了半日。
夜华脚步一顿,皱眉道:他还想做什么?
折颜拉住方要进dòng的四哥的后领,哈哈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运气真不错,正赶上一场热闹。
我脚不停歇往dòng里迈,淡淡吩咐迷谷:把他给老娘撵出去。
迷谷颤了一颤,道:姑姑,他只在谷口等着,尚未进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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