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闻孟chūn院徙来新客,以帖拜之。
我说的或许是真的,或许是假的,或许是我真心喜欢你,或许是我真心捉弄你。
你真的喜欢我,沉晔。
我有时候会觉得不够,但有时候又觉得,你这样就很好。
他失去她那么多次,眼看着她的影子消逝在眼前,才第一次明白,失去究竟是什么。
那个人,你再也见不到她。再也不能听她说话,再也无法触碰到她。她甚至决绝得放弃了轮回,无论有多少个来生,无论你变成谁,也再不能同她相遇了。
她已经不在了,离开得彻底。
巨大的痛苦从内里深深剖开他,一寸一寸蔓延,是迟来的绝望,他一生从不曾品尝过的绝望。早知如此,他的那些隐忍是为了什么,他对这俗尘俗世的忌惮是为了什么,他或者又是为了什么?
狂风自天边而来,东天的日光瞬间被密云覆盖,阻挡箭雨的长剑忽然爆出一阵玄光,靠近的羽箭竟在这玄光中熔得无形。依剑身而起的玄光一分一分延开,犹如一只可怕的焚炉,所过之处万物无形。这是毁天灭地之力,他不知自己何时有了这样的力量,只是令万物同葬的yù念一旦生出便难以再收回,他也不打算收回。
高台之上,倾画与橘诺眼中含着浓黑而纯粹的恐惧,她们这样无能为力,他很满意。阿兰若在此处安息,这里有山有水,也有花鸟虫鱼,这很好,既然她再不能回来,那么与她同葬在此处,便是他的终局,也将是她们的终局。
不祥的玄光蔓过思行河,滔滔长河悄然蒸腾,唯余一河泥沙,眼见离那座祈福的高台不过数丈,橘诺已晕了过去,唯余倾画仍勉力支撑。危急时刻,高台旁的浓云中却蓦然浮现一个人影。息泽神君。终归是一场灭族的大劫,一向逍遥的前代神官长亦不能袖手旁观。
白衣的前代神官长广袖飘飘仙气卓然,神色间却难掩疲惫,祭出全力克制住玄光的蔓延,向他道:阿兰若并非无可救之策,传说九重天上有件圣物唤作结魄灯,能为凡人塑魂造魄,此结魄灯虽不能为我等地仙所用,但万物皆有其法度,依照结魄灯的法度,造出一个养魂之地,为阿兰若重塑一个魂魄,又有何不可?沉晔,你是想怀着遗憾与她同葬此间,还是想再见她一面?
浮蔓的玄光瞬然停滞,息泽的话入耳中,令他有了一些神志,他平视着前方的白衣神官,声音暗哑道:我要怎么做?
息泽低声:你愿不愿穷尽此生修为,为她另造一个世界?即便她初始只是一具虚假的躯壳,直到你付出足够的耐心,重塑出她的魂魄,方能令她完全复活。你愿不愿因此,付出你的一生?
他看着面前的神官,神qíng格外平静:既然我已经失去了她,你说还有什么,是我不能付出的呢?
第十六章
01
苏陌叶苏二皇子风流一世,即便在阿兰若处伤qíng也伤得自有一种qíng态和风度,令人既悲且怜,引得无数重qíng之人赞他一句公子难得。苏陌叶一向以为在阿兰若的qíng路上,自己这个打酱油的唱的算是个苦qíng角儿,但观过妙华镜,方知论起苦qíng二字,沉晔这个正主却要占先他许多,再则沉晔身上有几道qíng伤,还是拜他这个打酱油的所赐,这一茬儿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料到。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结果。他追寻此事两百多年,无非是求一个结果,而此事真相竟然如此,他的爱恨似乎一时都没了寄托,但终归,这是一个结果。
陌少自个儿谦谨自个儿耳塞目盲,未曾料及之事,沉晔同阿兰若的过往是一,沉晔造出阿兰若之梦的真相是一,这两者已经足够令他震惊。而当第三桩他未曾料及之事揭开在他眼前时,却已非震惊二字能够令他述怀。
这第三桩事,同陌少并没有什么相gān,倒是与帝君他老人家,有着莫大的关系。
彼时妙华镜中正演到沉晔一剑斩下梵音谷三季,倾尽修为在息泽神君指点下创制阿兰若之梦。苏二皇子一时手欠,一只手还同镜框连着,迫不得已在沉晔的qíng绪里艰难起伏。一派昏茫中,听到靠在一旁的帝君他老人家慢悠悠道:你倒回去我看看。
苏二皇子虽被镜中沉晔的一生牵引,却着实不晓得如何将它们倒回去,帝君似乎也想起来这一点,只是一向吩咐人吩咐惯了,瞧着他这个废柴样略沉思片刻,提笔三两画描了个什么抛入镜中。镜面便似被chuī皱的chūn水,漾出圈圈涟漪来。镜中画面在涟漪中渐渐消隐,苏陌叶受制于镜框中的右手突然得以解脱,抬首再向镜中望去时,涟漪圈圈平复,镜面上现出的却是九天祥云,仙鹤清啸。
苏陌叶疑惑道:这是
帝君撑腮注视着镜面,淡淡道:三百年前。
苏陌叶扫过镜中熟悉的亭台楼阁,更为疑惑道:既是将沉晔的人生倒回三百年前,镜面上,却又为何会出现九重天阕?
帝君指间转着瓷杯沉吟:若没猜错话说一半,住了口。
帝君不常沉吟,更不常yù语还休。因沉吟和yù语还休都代表着一种拿不准。帝君不常有对事qíng拿不准的时候。苏陌叶心中惊奇,再往镜面上一瞧,却见祥云渐开,妙华镜中现出一轩屋宇,四根柱子撑着,横梁架得老高,显得屋中既广且阔。然这既广且阔的一轩屋子里头,旁的全没有,唯有一张宽大云chuáng引人注目,云chuáng上模模糊糊,似躺着一个人影。镜中的画面拉近些许,苏陌叶一头冷汗,云chuáng上躺着的那位紫衣银发的神君,不是东华帝君却是哪个?然斜眼一撇活生生坐在自己身旁的这个帝君,帝君仍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瓷杯,瞧着镜面的神qíng,有一种似乎料定诸事的沉稳。
未及,云chuáng前有了动静。一位着衣板正的青年仙官挨近了云chuáng,板板正正地换了chuáng头装饰的瓶花,板板正正地在屏风前燃了炉香,又板板正正地替沉睡的帝君理了理被角。被角刚被理顺,房中进来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仙伯。因青年仙官与老仙伯皆着便服,瞧不出二人阶品,但胡子花白的老仙伯见着板正的青年仙官却是一个极恭顺的拜礼,道:重霖仙君急召老朽,不知所为何事。
重霖,这个名字苏陌叶听过,传说中帝君自避世太晨宫,便钦点了这位仙者做宫中的掌案仙使。重霖仙官乃帝君座下一等一耿介的忠仆,以多虑谨慎而闻名八荒,数万年来一直是九重天上诸位仙使们拜学的楷模。
重霖仙官板正的脸上一副愁眉深锁,掂量道:此次请耘庄仙伯前来,乃是为一桩极其重大之事。帝君因调伏妙义慧明境而沉睡,你我皆知他老人家下了禁令,此事万不可惊动宫外之人,以免令六界生出动dàng。说来前几日亦多亏仙伯的一臂之力,将司命星君司凡人的命格本子改了一两笔,方能欺瞒住众仙,假意帝君他乃是对凡人的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yīn炽盛这人生八苦有了兴致,转生参详去了。帝君他睡得急,虽并未留下旁的吩咐,但近日有个思虑,却令我极为不安。
耘庄仙伯迈进一步:敢问何事令仙君不安?不亏是太晨宫中的臣子,没沾上九重天说话做事拐弯抹角的脾xing,说话回话皆是直杀正题。
重霖叹息道:帝君虽已调伏妙义慧明境,锁了缈落,但倘若晓得帝君为此沉睡,即便那缈落业已被囚,我亦担心她会否闹出什么风làng来。为保帝君沉睡这百年间缈落不致再生出祸端,我思虑再三,近日倒是得了一个法子。仙伯极擅造魂,若是仙伯能将帝君的一半影子造一个魂魄投入梵音谷中自然,此魂若生,他断不会知晓自己是帝君的影子,也断不会知晓肩负着守护慧明境的大任,但此魂终归有帝君的一丝气息,只要他投生在梵音谷中,便是对缈落的一个威慑。且梵音谷中的比翼鸟一族寿而有终,一旦皮囊化为尘埃,投生的那个魂魄自然重化为帝君的那半影子,于帝君而言也并无什么后顾之忧。
耘庄仙伯静默半晌,沉吟道:仙君此事虑得周全,老朽方才亦思虑了片刻,这却是唯一可行之法。但依老朽之见,待老朽造成此魂,投入梵音谷后,仙君同老朽却都需饮一饮忘尘水忘却此事。仙君行事向来严谨,想来也赞同老朽所为,虽说投生的魂魄仅为帝君几分薄影,但亦是帝君的一部分,若你我无意中透露此事,被有心之人拿捏去,将此魂炼化吞食,帝君沉睡中正是虚弱时,必会动摇他的仙根。
重霖颔首:仙伯这一点,提得很是。
镜中画面在重霖携了仙伯走出宫室后悄然隐去,起伏的祥云连绵的亭阁都似溶在水中,妙华镜端立在他们跟前,就像是面普通镜子。
新一辈的神仙中,陌少一向觉得,自己也算个处变不惊的,但今日不知是何运气,料想外之事接踵而至,令他颇有应接不暇之感。直至眼前这桩事揭出来,他觉得自己彻底淡定不能了,妙义慧明境是个什么鬼东西他不晓得,但剥离这一层,镜中重霖与耘庄两位仙者的话中所指,却分明,分明说沉晔乃是帝君的影子。沉晔竟是帝君的影子?青天白日被雷劈也不能描出陌少此时心境之万一,但若要说被雷劈,此时镜子跟前,理当有位被劈得更厉害的罢,他不由得看向帝君。
理当被雷劈得更厉害的帝君却从容依旧,沉稳依旧,分茶的风姿也是依旧。
其实沉晔是自己影子这桩事,初入此境时,东华他确然没想过,即便时而觉得这位神官的气息有些熟悉,也因懒得费心思之故,随意以二人可能修的乃是同宗法术的借口搪塞了。他不大想动脑子时,脑子一向是不转的。疑惑沉晔是否同自己有什么gān系,却是于妙华镜中瞧见沉晔的毁天灭地之力,那灭世的玄光,原本是他使得最趁手的一个法术。倒回去一看,他料得不错,沉晔同自己,倒果然是有几分渊源。
但这个渊源,也不是不能接受。
一个影子罢了。
晓得沉晔是自己的影子,远不及当日他看出原是个地仙使出创世之术更令他吃惊。而如今,一介地仙缘何得以使得出创世之术,这个就好解释多了,毕竟是自己的影子嘛
他从前倒是没考量到还有影子一说,思虑得不够周全,既然沉晔是自己的影子,那小白和阿兰若他抬手提笔,正yù描出阿兰若的画像投进业已平息的,妙华镜中,窗外却蓦然有风雷声动。抬眼一观,不祥的密云竟似从王都而起茶杯嗒一声搁在桌上,妙华镜遽然入袖,他起身急向王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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