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停下,大红喜服的男子撑了把素色的油纸伞,定定立在朔朔飘落的细雪中:莺哥
紫衣女子浓丽眉目间酝出疑惑神色:大人可是认错人了?唇间抿出一丝笑来,固执道:锦雀,锦绣良缘的锦,杨雀衔环的雀,郑侯的第九位如夫人。大人口中的莺哥,死在四月前,生在四月前,我不是莺哥,大人今日娶的姑娘,才叫莺哥。
远方山岚寂静,细雪飒飒,他站在她身前五步,唇动了动,却未说话,良久,从怀中取出一只奇形怪状的瓷杯,杯上的白釉上得莹润剔透,沿着杯壁却裂开好几道纹路,看得出来是打碎后被重新修补。他看着她,眸色深沉,似一滩化不开的浓墨:我在清池居看到这个,听说,是你要送给我的礼物?
她伸手取过:哦?让我看看。手一松,杯子啪一声跌落在地,正扣在脚下一块方石上,摔得一塌糊涂。
他看着她:你恨我。
她不顾君夫人的仪态,蹲下身研究这一地碎片,半晌,突兀地笑了一声:这杯子,我从赵国百里加急带回来,想送给你,就怕赶不上你的生辰,原本手上有道伤,大夫让先好好治,治好再回去也不迟,怎么会不迟,那时可真傻,想着你一年只有这么一个生辰,没想到我回去得那么早,还是迟了。我将你看得太高,高得一定要好好珍重仔细对待,其实,你根本就不需要我珍重爱惜,在你眼中,我只是个工具啊。她抬手抚上湿润鬓发,笑意半真半假:我信守承诺为你完成了这最后的一件事,让你今日能如愿娶到锦雀,我不欠你了。执念太深就易伤。你说,是不是?
素色油纸伞微微颤抖,梅林静寂空旷,只能听到细雪敲打伞面,像谁光着脚踩在秋日的枯叶上。半晌,他伸出手想将她拉起来,她却自己站起。
他的声音在伞下低低响起:是我负了你。
她点头:是你负了我。你和锦雀,你们负了我。
油纸伞滑落在地,他没有弯腰拾起,眼底浮出柔软qíng愫,我想我不会看错,但愿我没有看错,那样的神色,就像她十五岁那个黎明,在那片摇曳的竹林里他陪着她练刀,那时她还是个孩子,惧怕打雷,会晕血,他常含笑看她,脸上是真心的温柔。我负了你,恨着我,也是好的。
***
有些女人向往嫁杀手为妻,因想法làng漫不着边际,自以为杀手好酷,嫁给杀手也好酷,嫁过去才发现好残酷。打死一个杀手容易,打动一个杀手太难。他们的人生是在悬崖上走钢丝,危机感qiáng烈安全感没有,对外界的态度也基本朝抗拒发展,偶尔还会反社会。我知道怎样让一个杀手动容,就是把你的命给她。这结论绝对有qiáng大的逻辑基础,你想,这些人看惯生死沉浮,最能了解面对死亡时人xing的自私怯懦,只要有命在,什么都不重要了,哪怕是个抠门抠得不行的守财奴,你问他要钱还是要命他也是回答能不能又要钱又要命,不会说我要钱我只要钱你一刀杀了我吧。因为懂得,所以爱好。办事qíng就耍投其所好,倘若你能把命都给她,不要说一个杀手,一个刺客,就算是个刺身它都能顷刻感动成绕指柔。我不知容垣是否明白,但不管明不明白,当除夕那夜王宫里头巨大的成年雪豹发狂冲向莺哥时,他不是率先闪到一边,而是迎着雪豹将正要作出反应的莺哥一把拉过去护在了身后。
容垣的刀术大郑第一,民间形容郑侯刀法之快如风驰电掣,根本看不清招式,寒光一闪刀已回鞘,被砍的人至少要等他转身离开才反应得出目已是被砍了按理说这样快的刀法,斩杀一两头雪豹不在话下,尴尬就尴尬在此时除夕家宴,容垣并未佩刀,身体的反应再敏捷,怀中抱了一个人,就大大降低闪躲速度。原本雪豹捕猎的动作就很迅猛,发狂之后更是将这种迅猛发挥到极致,扬起的利爪狠狠擦过容垣毫无防备的左肩,在席的七位夫人同声尖叫,与此同时,趁着雪豹爪子往回收那微微一顿,冲上来的侍卫终于将刀子顺利刺中这畜生的后膛。雪豹痛得哀叫一声,扑上去口咬掉那侍卫的半只胳膊。所幸其他的侍卫们反应不差,眨眼已严严实实排成一堵人墙,护在受伤的容垣身后。可哪晓得雪豹中刀后愈加狂xing大发,迎上去的侍卫或死或伤转瞬就倒下好几个。
莺哥脸色发白,劈手抢过近旁侍卫手中钢刀,容垣皱紧眉头,侧身以巧力夺过她才到手不久的长刀,反手将她一把推到赶来帮忙的容浔怀中。
宫灯十里,繁花万重,冬日里难得的佳景,却在顷刻间将灯染了剑影花惹了血腥,年轻的郑候在泠冷月色下从容持刀,身法抉似陨星坠落,刀光所过处扬起喷薄血雾,奋力挣扎的雪豹轰然倒塌,头颅以一颗断离枝头的绣球花,落地时还滚了几滚。
庭中一时寂静,莺哥的唇颤了颤,一把推开容浔,拖着繁复长裙三步并做两步踉跄至提刀的容垣身侧,手伸出来要抚上他受伤的肩背,却像受了极大惊吓。乌黑血迹漫过月白常服,他神色如常,微微皱眉看着她,不悦道:刀抢得那么快做什么。顿了顿:这种时候,你只需要站在我身后就可以了。她却不能言语,脸色愈加苍白,唇颤得厉害,紧紧抱住他的手臂,仿佛他一切坚qiáng模样都是逞qiáng,下一就:倒下离她而去。
毒,那雪豹的爪子,有毒。
事实证明容垣果然是逞qiáng,且将这股意志彻头彻尾贯彻下去,直到老医正匆匆赶来才露出马脚,昏倒那一刻被莺哥紧紧扣住十指,长刀落地。她扶着他滑倒的身子跪在赤红的雪地里,神色茫然望着着他启部越染越厚的血渍,望着他紧闭的双眼和渐呈青灰的面色。半晌,紫白的嘴唇哆嗦着凑过去,贴住他激动就泛红的耳尖,轻轻地说:你死了,我就来陪你。近旁容浔猛地抬头,目光和紧紧搂住容垣的莺哥相对,顺着那个视角看过去,紫衣女子杏子艘的眼睛里一片漆黑,月光照进去,一丝亮色也无。
容垣的确中了毒,虽然我相信有很多人希望他就此一死了之,但毕竟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尽管规格比耗子药要高出很多,在抢救及时的qíng况下,也不能发挥出比毒死一只耗子更大的效果。莺哥在清凉殿不眠不休守了三夜,容垣终于醒来,尽管脸色还是虚弱的苍白,漆黑的眸子里却透出异样颜彩。他披衣靠在chuáng沿定定看着端了药汤的莺哥:那时候,你说的什么?
她低头端起药碗小心抿一口,勺子送到他嘴边,先喝药,不烫了。
他微微垂眼,不喝。
她面上浮起一层恼意,勺子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默默看他半天,慢吞吞从袖子里取出一枚骰子:喏,这个,给你。
他看她一眼,举起骰子在灯卜细细端详:玲珑骰子安红豆良久,收起骰子,一贯冷淡的眉眼睛含笑意:你送我骰子做什么?
她抬头狠狠瞪他一眼:你不知道?
他从容摇头:我不知道。
她扑上去握住他的脸,鼻尖抵着鼻尖:你不知道?
他握住她的手,抬头看她:还没人敢对我这样,这可是欺君,等我好起来
她偏头笑着看他,颊边泛起红云,像千万朵凋零的chūn花重回枝头:等你好起来,要怎么?
他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她滑下去伏在他膝头,安心似的叹息:我等你好起来,快点好起来。
玲珑骰子安红豆,相思红豆,入骨相思君知否。
***
而后一切,正如慕言所说,莺哥与容垣相守三年,宠冠郑宫,更在第二年chūn时被封为正夫人。我不知这世间是否有真qíng永恒,或许正如慕言所说,一段qíng,只有在它最美丽时摧毁才能水恒,如那时的沈岸和宋凝。郑史未曾记载的那一页,是大郑宫里尘封的秘密。容垣昭告天下紫月夫人病逝,从知晓莺哥身份那一刻我们就知道另有隐qíng,却没想到隐qíng只是一个国君的自尊。
景侯十年,莺哥人宫时李代桃僵之事被揭穿,容垣震怒。莺哥被罚在庭华山思过十年,十年不得下山。
庭华山挨着赵郑接壤处,位于重山密林,是郑国圣山,传说因是王室崇奉的一位女神所化,男子不得攀爬,即便是女子,也必得经王室许可,违者族诛。这一年,莺哥二十三岁,她骗他三年,他便将她仅剩的十年青chūn埋葬在这座与世隔绝的深山。侍卫们将她从溶月宫中绑出来,她想再见他面也是不能。被困在庭华山的前两个月,她日日想的都是如何破掉山中的阵法下山,终于遍体鳞伤地闯出那片山林,日夜兼程赶赴王宫,听到的却是自己病逝的消息,以及他的第六位夫人,如夫人红珠有孕了。
她身上带伤,耽误行程,才走到一半就被赶来的侍卫拦住。街市荒凉,天上一钩新月,几个残星,本该远在千里的容垣抬手掀起轿帘,月光照下来,现出隐台风雪的一张脸。
刀尖点地,她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像风中飘零的落花,身后一串长长血印。她抬头看他,眼中一层细密的水雾,嗓音哑哑的:那时候你告诉我,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忘记了么?
他将她的手拿开,她急切地握住他的袖子:还有我送给你的骰子,你不是日日带在身边么,你
他打断她的话,从袖子里取出一枚象牙制的骨骰,指腹微一用力,雪白粉末如沙一般滑落:你说的,是这个?
她不能置信地望向他,眼中水雾愈盛,却在汇成珠子前硬bī回去,嘴唇动了动,良久,才发出声音:其实,你早就知道我不是锦雀了对不对?找到这样的理由囚禁我,突兀地笑了一声:是厌倦我了对不对?她抬手蒙上自己双眼,像是不在乎地懊恼,双颊却逸出泪痕:
我怎么就相信你了呢,你们这样的贵族,哪里能懂得人心的可贵。四下无声,她慢吞吞放下手,连鼻头都泛红,眼角还是湿润,眼睛却执拗地睁得大大的:听说红珠夫人有孕了,恭喜。骨骰毁掉的细粉被风chuī得扬起来,在暗夜里织出一幅薄纱,容垣的手一顿,抬头看着她,深如古潭的一双眸子悠悠的,如暮chūn天际寒星。
两人qíng谊还在的时候,容垣常指点莺哥刀法,姐姐曾是容浔的护卫,妹妹会刀术也没什么奇怪,但指点归指点,从未真正和莺哥打一场。唯一的这一场却是决裂之后的这个夜晚。千万朵樱花散落在他凌然刀光下,随风飘飞,他将她反剪了双手推给侍卫们,良久,淡淡地:未将夫人顺利送到,便提头来见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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