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冲他一笑,开玩笑说,那看来我得感谢他,足够让我爸破产吗?说完我有点渴,尝了口刘宇倒给我的红酒,忍不住砸了咂嘴,说,你这酒真够难喝的。他挑了挑眉,叹气道,没品味,给你喝一口我都嫌浪费。他的视线转到我脸上又转了回去,像做了个翻页的动作。破产不至于,他说,但是牺牲几个人顶包是必须的。我大概听出他话里有话,下意识盯着他。楚悉是替罪羊,刘宇说。
所以结论是,这对公司来说是个危机,但是总有办法解决。办法就是把问题具体化,让攻击对象从公司变成个人。最能体现团体集结优势的时刻总是一锅粥熬臭了要找出几颗或许对症或许不对症的老鼠屎的关头。对于可以细分的形态来说永远没有“绝境”,一个人是细分的最小单位,毕竟人拆分成胳膊、腿、脑袋就不算是生存着的了。要想喘气,人就总得进到“绝境”里,有时候是自己主动走进去,有时候是别人推的,还有时候是两种力量的共同作用。
因此站在楚悉的立场上来看,说是危机太轻了,怎么也是灾难的级别。这么久以来他放弃其他的一切而奋力攀爬的那堵墙轻而易举地塌掉了,就像那个在照片里曾经通天的烟囱。不论烟囱和墙站立还是倒塌,天总是天,一动都没动过。
他以后想在这个行当发展下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了,这是刘宇那天最后告诉我的话。
之后我许久都没再听到楚悉的消息。但是我莫名地相信他,总感觉他是一株植物,而不是飞鸟。生长在土地里,有发达的根系。就算叶子枯黄,枝杈截断,也总能落叶归根,重新发芽。不像飞鸟,斩断了翅膀就再也回不到天上去了。
虽然花了很久,但事实最终还是证明了我的感觉没有错。
那天是刘宇女儿的两岁生日,我跟她并排坐在沙发上聊天,聊天的氛围与我跟阿盖每一次的谈话差不多,向来驴唇不对马嘴。
许若楠突然跑到我们面前,同时伸出两只手,分别把我和她女儿手里端着的可乐罐抢了走。刘宇一把抱起他女儿,说要去吹蜡烛许愿吃蛋糕,哄得她把眼泪憋了回去,拍手咯咯笑,只留下我一人面对许若楠的训斥。
她瞪我一眼,说,小蛮才多大啊就给她喝可乐。我被她的大嗓门震慑到,不自觉放低了声音狡辩说,她非缠着我要,不给就哭,哭了你和刘宇更得找我麻烦。这时她女儿的一声小容叔叔将我从暴风骤雨中拯救出来,我立刻答应着绕过许若楠,屁颠屁颠跑去给她点蜡烛。
刘宇问她许了什么愿望,小蛮说赚大钱。我们三个同时一愣,忍不住要笑。换个别的吧,好吗?许若楠说。小蛮无动于衷,注意力早已经从愿望转移到蛋糕上,伸手就要去抓。
我坐在旁边看小蛮把蛋糕吃得满脸都是,许若楠一边给她擦脸一边说,也不知道遗传的谁,现在就想着赚钱了。挺好的,我说,以后你开公司叔叔给你投资,赚大钱。小蛮一门心思扑在蛋糕上,一点反应也不给我。
在我正要扮鬼脸吸引她的注意时,许若楠突然说,对了,楚悉好像前段时间开了个创业公司,刚起步做得挺艰难的样子。她是冲着刘宇说的这句话,仿佛刚才那几秒钟忘了我的存在似的。话音落下她佯装出一副说漏嘴了的模样,扭头瞪大眼睛抿紧嘴唇望向我。在我看来她的演技实在不怎么样。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不自觉地开始回想楚悉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走的时候是冬天,现在又快到冬天了。我本来以为只过了不到一年,可是立刻记起许若楠的女儿过的是两岁的生日。我可以假装自己三十一岁,毕竟三十二和三十一没什么区别,然而小孩子的岁数骗不了人。
这年的春节很早,跨过年末没多久就有过年的氛围了。除夕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家看春晚。看得无聊想调台,可是调到哪台都是春晚。我扔掉遥控器,苍蝇似的在客厅里转了几圈,没转出花来,跑去阳台透气。噼里啪啦的炮声和五颜六色的烟花一齐呈现,听觉视觉那个也不空闲。我又想起了那次楚悉的生日,因为他的办公室在市中心,只能听到声响看不到烟花的景象。
除夕是一年里最特殊的日子,是允许人做梦的一天。储存在我脑海里的梦绵延不断,像卷轴一样一点点展开,背景是和今天同样特殊的黑夜——一个反套路的绚烂光明的夜晚。其中除了烟花带来的光亮,还有两道微弱却持续存在让我不能不注意的光源,是那天在车里楚悉毫不避讳投射过来的凝视。
我猛地转身,拿上车钥匙冲了出去,开车到了楚悉的公司楼下。我坐在车里,趴在方向盘上,抻着脑袋望向十二层。我数了好几次才确定十二层的位置。好多处都亮着灯,我不知道看哪里,索性将视线定格在最亮的一点上。
整栋楼都被远处烟火的亮光映射得五颜六色,扰得我眼睛酸痛,心神不宁。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我深吸一口气,下了车,下意识拽了拽衣角,向办公楼里走去。
其实在许若楠“说漏嘴”之后我已经找来过这里好几次了,每次都只坐在车里看一会儿,一次也没见到过楚悉。我倒也满足于只坐在车里没有目标地看看,大概因为平时办公楼都亮着惨白的灯光,像许多张冷静的脸,叫我能保持理智。可今天我忍不住了,周围的一切都在躁动,不能只留我一个打坐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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