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旭沉默下来。是啊,为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说:“累了。”
“是吗?”许千山说。他的语气不像是反问,也不像是质疑。郑旭拿不定他的意思,没有说话,许千山于是继续讲下去:“有那么一阵子——嗯,也就是那几个月吧,那时候我没什么自知之明,很自责,觉得是我的错。”
郑旭想,跟许千山有关系吗?当然有的。是因为许千山吗?似乎也不是。他说:“是我自己的毛病。”
“嗯,你的毛病。”许千山的语气很平和,“我一直觉得,你大概看不起我,看不起我这种攀天梯的、有欲求的俗人。”
这一次郑旭没有反驳。许千山说得这样诚恳,他自己回看,不能说没有过这种念头。郑旭觉得许千山谨小慎微,是撑不住的。但他绝非看不起许千山,一开始,郑旭只是觉得好玩。后来,郑旭可能是见识到现实,有点儿自卑了,所以特别在乎这个清高的问题。只有在这上面,郑旭能够说自己比许千山高半筹。
他这样说,许千山便低声笑起来。房间幽暗寂静,唯有月光隐约从窗帘边缘漂浮而来,许千山的笑声透过手机的扩音器传来,也有一种奇异的漂浮感。
许千山轻笑道:“所以我不太明白,十年前,你为什么不唱了。有时候我会想,你笑话我什么呢?你也没能坚持下来。”
郑旭也跟着笑。他说:“可能我是受不了了吧。我觉得孤独。”
Solaris,单人乐队,没什么不好。吉他贝斯鼓,郑旭都会一点儿,都够用来写作。不够演奏也没关系,请乐手就好。为什么一定要组乐队呢?可能还是因为孤独。创作是痛苦的,这份痛苦没有人分担,就太多了。郑旭不能继续支撑下去。如果他还能继续与他的缪斯在一起,这孤独是可以被缓解的。但缪斯看到了他的本体,郑旭就不能继续在幻境行走了。
许千山说:“真奇怪,你质疑我没有考虑过我们的未来,却又不希望我看清你。”
“是吧,”郑旭枕在手臂上,说,“我那时候,还挺虚荣的。受不了别人喜欢,也受不了别人看低。主要受不了被你看低。你是特别的。”
许千山说:“我该荣幸吗?”
郑旭说:“是你倒霉。”
他越想越觉得许千山倒霉。怎么就喜欢上他这么个烂人。浓情蜜意地恋爱了一整年,为烂人掏心掏肺写了个特稿,最后居然因为烂人太烂,虚荣心过不去而被甩。耿耿于怀十年后,又被烂人一个电话半夜叫醒,聊天聊通宵。郑旭叹息道:“许千山,你怎么这么倒霉啊?”
许千山说:“是啊。”
郑旭闭上眼,让那句“是啊”在脑海里存放得更久一些。是啊,他们又在说话了,真好。郑旭想起很多年前,许千山从图书馆匆匆忙忙地跑出来,接他的电话,给他念情诗。现在,许千山不会给他念情诗了,但是他还会接他的电话。
真好。
第15章
次日上午起来,郑旭发现自己给移动创收了6个小时的电话费。后面4个多小时他是枕着许千山的呼吸声入眠的,直到他手机没电关机。夜里他只睡了4个小时,醒来时却觉得神清气爽。
这一天的总裁班没有许千山代课,郑旭不思上进地睡过去一下午,就等着晚上再给许千山打电话。他发现了,隔着电话的时候,许千山会更耐心一些。郑旭想,或许是因为电话只能传递声音,不会泄露更多情绪。
吸取教训,这次郑旭早早地就打过去,正在夜里九点。
铃响三声,许千山接了。
“郑旭。”他说。他的声音比夜里冷淡一些。
郑旭问他:“你在忙吗?”
“有点儿。”许千山说,“在做饭。”
郑旭有点儿吃惊:“这么晚?”
“今天周日,多做一些放冰箱,工作日就不用做了。”许千山说。
郑旭在心里操了一句。时间太不巧了。从他们重逢开始,运气没有一次站在他这边。许千山没再说话,郑旭估计他礼貌惯了,不会主动挂断,应该是在等他开口。
郑旭酝酿片刻,说:“不影响你做饭,你开免提吧。”
许千山一怔,笑了。
郑旭也觉得自己这要求有点儿越俎代庖的意思,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但许千山还是照做。郑旭问他在做什么菜,许千山就报了菜名。小椒牛肉丝,西红柿鸡蛋,凉拌海带,都是他当年给郑旭做过的。许千山手艺很好,郑旭记得他提起过,许千山从初中就开始自己做饭,锻炼出来了。
锅碗瓢盆协奏曲里,满是人间烟火,郑旭隔着手机信号,似乎也能闻到那个地下室外的露天灶台上的油烟气味。许千山爱干净,做完饭一定要去洗澡。洗完出来,见郑旭吊儿郎当蹲在灶台前等他一起吃,他就很不好意思地一笑。后来嗷嗷待哺的多了一个阿杉,许千山也不嫌烦,来郑旭家就给做饭。有一阵子他功课忙,郑旭心疼他不让他做,许千山说,做饭是放松的。郑旭给洗碗就行。
郑旭问他:“还喜欢做饭吗?”
“谈不上喜欢,”许千山说,他开了免提,声音远远的,“比较放松。”
昨夜里一直聊自己,聊对错,没有触及这么有生活气息的话题。现在谈起,郑旭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他居心叵测地问:“给自己做吗?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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