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栖叶记得那场演讲举办于三年前,瞬间错愕,再望向秦戈,秦戈还是没什么表情,如果不是刚好也有一只手放在桌下,陈栖叶很难相信这两条信息是他发的。
而这时候只要是个人都能看出陈栖叶对秦戈呼之欲出的浓烈情意。江知书依稀记得他们俩在学生时代的关系就不太单纯,面朝秦戈回忆道:“你的变化最大。你读高中那会儿啊,是最浮躁的,还会做假冒的通行证带陈栖叶出校门,被我抓了个正着。”
秦戈也记得这事。或许是为了带动气氛,他眉宇间昙花一现少年时代的青春气,笃定道:“老师你是了解我的,从来都是我去祸祸别人,还没人能祸祸到我。”
其他人全都开怀大笑。陈栖叶唇角跟着向上扬,酒窝却若隐若现,显得很勉强。
然后他突然有些较劲,主动把话题又引回江老师感兴趣的人工智能,耐心十足地用门外汉能听懂的语汇科普新互联网时代的大势所趋,很快就成了这顿饭的主角,知识和理性的光芒盖过所有人,包括秦戈。
那一刻陈栖叶心生快意。现在的他可以在任何人任何情景下成为焦点,何必要为了取悦秦戈而韬光养晦。他甚至会有些阴暗的念想,想听到秦戈像以前那样不耐烦地将自己贬损,那他就有了正当理由和秦戈对峙,而不是卑躬屈膝。
但秦戈不给他这个机会,将陈栖叶反衬得毛躁不安,不露声色挠得陈栖叶心痒痒,急不可耐。
而江老师还在回味陈栖叶对“万物算法”的科普。像个循序渐进的老师,陈栖叶先是提到物理范畴中的万物理论。
有物理学家在展望20世纪的学科前景时曾评价,物理学的大厦已经落成,上面只有两朵乌云,即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万物理论便是统一这两朵乌云的模型,但万物理论无法跳脱出线性的时间。团队里那些俄罗斯极客便有更大胆的设想,他们企图通过人工智能,找到一种能解释一切的算法,这种算法不仅能解释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还能解释任何现象,狭义的理解即预测未来。
“为什么呢?”江老师不能理解,为什么要借助人工智能。陈栖叶不是工程师,好在他不是工程师,所以他不会长篇大论实际操作,而是类比——只有机器才能对抗机器。时间的奥秘如同二战时期的恩格码密码机,人类无法直接破译,但可以发明“炸弹”。这台由图灵设计的转盘机器运算量超越了人类。人工智能就是21世纪的“炸弹”,人类无法变成机器,但可以发明出机器。
这便是“万物算法”正在从事的事业。这个软件能被收购不是因为它背后的大数据能给消费者推送比其他软件更精准的内容,而是投资人相信更精准的大数据意味着更接近人工智能的算法。
“可是……为什么呢?有什么意义呢?”江老师又发出同样的疑惑。他教了大半辈子理科尖子班,每年的开学第一堂都会同学生强调,你们要做有文科思维的理科生,当你们在未来的某一天用科学改变世界,别忘了曾经塑造你的人文意义。
所以他依旧不解,眉头紧锁着,又说不出不解什么。秦戈倒是向陈栖叶投来赞许的目光,那种肯定极为纯粹,是陈栖叶汲汲渴求过的,也是从未在秦戈那里获得过的。如今秦戈给得轻而易举,陈栖叶反而觉得不真实,心绪杂乱以为秦戈是在变相嘲讽,抑或是看轻自己。
“我也回答不出为什么,又有什么意义。”陈栖叶情绪有所波动,不复方才的冷静和理性,“或许答案就是无意义吧。”他挺直本就直挺的后背,并未同秦戈对视,却字字句句都像是在和秦戈叫板,“如果未来是可以预测的,那就意味着有些人注定会相爱,又必然要分离。如果、如果冥冥中有一种更高级的算法将人生安排,那人生谈何意义价值……徒增烦恼罢了。”
陈栖叶突然就将商业问题上升到了哲学层次。而一旦谈论起这些,江知书精神矍铄:“那人类还有自由意志吗?”
陈栖叶被问得霎时惊醒,颅内嗡鸣。好在一直聚精会神的陈小娴抢了话去,和江老师讨论起这个问题。语文老师还是和记者更有共同语言,两人的交谈广泛且有文学色彩的浪漫,陈栖叶装出一副聆听的模样,稍稍转眸看向秦戈,一言不发的秦戈能察觉到他的观察,并没有逃避地直接对上后,陈栖叶反而溃败地低下了头。
陈栖叶的思维在那一瞬发散得厉害。如果未来的人工智能需要容器,此刻的秦戈必定是大道至简后的完美模版。而他陈栖叶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现世人类,就算冥冥中真的有种高级算法将他的人生安排,他还是会徒增烦恼,这场精心算计一场久别重逢就是他的自由意志。
陈栖叶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拿奖学金去俄罗斯之前,陈栖叶是个滴酒不沾的好好学生,他去了没有酒桌文化的异国他乡反而沾染了嗜酒的坏习惯,最疯狂的时候会直接灌高浓度的伏特加,走着走着,就倒在雪地里昏头睡过去。
摩尔曼斯克进入春天后,陈栖叶起码花了半年的时间才摆脱对酒精的依赖。他可不希望自己以一个醉鬼的形象出现在秦戈面前,他们重逢还不到24小时,陈栖叶的心瘾就作祟,恨不得整个人泡在酒精里。
陈栖叶喝酒不上脸,眼神也清明——人嗜酒到一定程度后越喝会越清醒,离了酒精反而糊涂,陈栖叶差不多就在这个境界,大脑在酒精的作用下疯狂运作,需要越来越多的白酒增添动力。
陈栖叶伸出手去触碰餐桌上的转盘,想把那瓶正对林记的五粮液转到自己这边来。他握住转盘边缘的手纹丝不动,旁边,秦戈也和他做出同样的动作。
秦戈言简意赅:“别喝了。”
陈小娴和江老师无法忽视秦戈存在的停下交谈。他们还能再聊个通宵,但也只有他们俩还有交流的欲望。林记无聊到都喝醉了,搂住陈小娴的胳膊,脑袋歪着枕他肩上。
陈小娴面露嫌弃,没把林记推开。林记还算清醒,就是说话时会嘟囔出鼻音,眼睛里有陈小娴,就不顾及外人地藏不住孩子气。
林记问:“咱可以回家了吗?”
陈小娴笑:“回家后你和我聊自由意志?”
林记和陈小娴在生活里确实不会探讨这些问题。陈小娴倒是想,但林记从不配合,直男的小脑瓜里有太多更重要的现实的东西。
所以林记特别自信,就算没喝酒,也会像现在这般笃定:“陈小鸭,你找的呢,是老公。”他拍拍自己的胸膛,“而不是那什么、什么自由意志。”
陈小娴想说老公和自由意志毫无可比性,谈何矛盾。她突然从林记醉后的依恋中明白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那东西能超越语言上的思辨。
“确实不早了。”陈小娴说的和其他人想的一样。这顿饭结束后,她和林记打车离开,江知书和秦戈住的小区很近,秦戈和陈栖叶就一起送老师回家,走到住宅楼下,江知书一反常态,不跟学生们客气请他们上楼进屋喝个茶再聊会儿,而是坚决不让他们再送自己。
秦戈和陈栖叶只好站在大门口目送。江知书扶着楼梯,步伐缓慢又稳定,走到拐弯处即将再上一层楼之际,他望着底下即将看不见的学生,说:“自打我老伴去世后,我很久没这么开心了。”
江老师冲年轻人挥挥手,不再留恋地继续往楼上去。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路的另一头终于只剩下陈栖叶和秦戈两个人。
秦戈先开口,邀请陈栖叶:“再走走?”
陈栖叶没有拒绝,和秦戈一起离开江老师的小区。他胸膛里万语千言,他盯着秦戈,又一句话都无法诉诸于口。
秦戈也一言不发。他仰头,今晚晴空万里。
然后他垂眸,掏出裤子口袋里的烟。白烟嘴的万宝路被他衔在齿间,打火机“咔炽”一声,他吸了一口,又轻轻吐出烟雾。
陈栖叶依旧挪不开眼,痴痴盯着秦戈的一举一动。
秦戈于是把烟盒递过去,意思是陈栖叶如果想抽可以自己拿。陈栖叶没跟他客气,夹烟的动作很娴熟。秦戈正要把打火机也给过去,陈栖叶凑近,两指扶着那根烟,烟尾抵向秦戈的那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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