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是京中薄有声名的丛林,明镜庵与甘泉寺却迥然不同。
明镜庵中供养的都是各家讳莫如深的女眷,进了彼门,竟一生再不能出了。
容婴不知道在他不曾看见的地方,这位二婶究竟做过些什么,让自己落得这样的一个收场。
既然是妹妹的决定,他也无意探究。
只是徐徐地、深深地出了一口气。
一生出将入相、戎马半生、权倾一时的容玄明,可曾逆料到双槐巷的今日?
容婴微微地垂着头,松原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小心翼翼地道:“如今朝中正在预备封后的大典,宫里只剩下咱们姑奶奶一位娘娘,娘娘说的话,满朝也没有人敢当耳旁风的。因此上府里万事都清净,并不消爷来操心的……”
容婴心里挂着别的事,心不在焉地听着松原的话,只觉得有说不上来的轻微怪异。
他只当该把这一点怪异落在最后一句话上,问道:“怎么听你的意思,倒是不希望我这个时候回府了。”
松原吓了一跳,赔着笑叫屈道:“我的爷!奴婢哪敢做您的主,您要留在山上,还是下山回府,还不都是您一句话的事。”
又作势抽自己的嘴巴,道:“看我这张烂嘴浑说。”
容婴睨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罢了,少在我这里装相。”
松原笑嘻嘻地垂下了手。
容婴面上稍稍露出疲色来,道:“你先下去罢。”
松原就躬身应了“诺”,打起精神退了出去。
容婴虽然有些稀薄的倦,却总不是睡意,倚着床头看着天中窗下的月色,流银般的光镀过甜白瓷花觚,红釉烧的梅花枝上积了陈年的雪。
梦里那个提着灯倔强站在满树梅雪之下的女孩儿的影子又一次浮上他眼前来。
他忽然喃喃地道:“瑶娘。”
声音低沉而模糊,顷刻间回过神来,又不由得有些疑惑。
这不是他第一次梦见她站在梅花雪下的样子。
在榆关的时候,他就反反复复地做着这样的梦,他梦见过她低着头不看他的样子,梦见她回过头来对他微笑的样子,梦见过她看着他满身的血迹流泪的样子……
也梦见过她卧在雪里,满身都是斑驳的红,他离她那么近又那么远,近得能听见她喃喃呼唤他名字的声音,却远得看不清她身上是雪还是凋零的梅花。
那是他奉主帅容玄渡的军令,出关奇袭西番王帐的前夜。
那个梦分明鲜妍,却反复地纠动着他的一颗心,耳畔是她一声声的低唤,让他在血火的间隙里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去,看到身后那柄向他脑后呼啸而来的横槊。
曾经护持着容家军征伐所向披靡的底气之一,就是永远不必担心身后会有飞来的暗箭。
他也曾经笃信过这一点……直到容玄渡亲手摧毁了这桩信任。
直到他回过头去,看着容玄渡惊愕的脸,看着这位一贯行事散漫肆意的“二叔”,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槊杆,迎上他如虹如龙的枪尖。
容玄明当初纵容、庇护着这位倚为膀臂的胞弟,任由结发妻子受辱后求告无门,悬梁自尽的时候……
想过这一天,容玄渡会死在他的手中么?
容婴神色清冷。
他散漫的目光重新聚焦,再度落在窗前那只白瓷的花觚上。
——如果不是那个梦,和梦里红梅白雪间长久守望的少女,如今坐在这里的,想必也不会是他了。
这样算来,她该是他的救命恩人才是。
他用这样的措辞定义她的身份,却又有种说不上来的窒闷堵在心里。
她究竟是谁?
她……又在等着谁?
说来也怪异,从容玄渡死后,直到今天之前,他都再也没有做过关于她的梦了。
容婴微微地垂下了眼,更深的夜色无声无息地漫上床榻和眉睫。
“琴羽张兮箫鼓陈,燕赵歌兮伤美人。”
“珠与玉兮艳暮秋,罗与绮兮娇上春。”
……
“辽水无极,雁山参云……”
“闺中风暖,陌上草薰……”
……
夜色无边无垠地垂落在大地上。
梅花被月色浸染,嫣红的花瓣呈现出流质的银辉,一层一层地拂满了肩头。
少女仰着头,看着高大的梅树上,落花像落雨一样纷纷扬扬地洒落,落在她的发上、肩上,乃至手中羊角明瓦的宫灯上。
满地澄明的月光里,那一点灯火飘摇又脆弱,像夏日里荷塘边上的一点萤芒。
少女固执地站在那里,她微微地偏过头来,容婴只看见她的侧脸,像霜雪一样明丽而清艳,落花覆满她的周身,使得她像静默得一尊陈年的神像,提着万年不灭的灯火,引着归人来时的旧路。
有个无名的声音催促着他走上去。
那条路平缓又曲折,就这样铺开在他的脚边。
容婴却踟蹰着站在原地拔不动脚步。
她是只能远观的一幅画,他还记得在他试图触摸的时候片片破碎的旧梦。
他站在小径的此岸,远远地望着她佇立的身影,有个名字含在喉中反复咀嚼,最后还是被不知名的情绪冲开舌齿念出声来:“瑶娘。”
他声音低得几不可辨,那个少女却蓦然回过头来。
小厮轻快活泼的声音在床前响起:“爷醒了?昨儿爷怎么就这样睡着了,今天只怕要肩膀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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