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尧辅的推测没错，李宪的心思不在汴梁城。
    在一般人看来，金兵突然溃散，这是天大的胜仗，足够夸夸其谈好久，可李宪心里很清楚，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
    金兵突然不战自乱，完全是各种偶然因素造成的，并不是真正被打败了，实际上损失的兵力还不到两万人。
    因为事发仓促，金兵的两座马场来不及带走战马，这是女真鞑子主力部队的拐子马，让李宪白捡了一万四千多匹完好无损的战马，又在战场上得到一千多匹伤马、死马，可以补充汴梁城内的肉食。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些都表明眼前的局面很好。
    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金兵突然莫名奇妙一场溃败，既有好处，也有坏处，所以李宪才会心神不宁。
    让孟威、韩琮、战彪用一个小时挑选兵员，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李宪的心已经飞了。
    孟威年纪不大，却是郭壁镇严格训练出来的，此后一直跟在李宪身边，成长速度自然不慢，所以看问题比较深远。
    陈团战死给孟威造成极大的悲痛，但他并没有失去分寸，甚至还想到汴梁城急缺战马。
    李宪也承认孟威擅自发起冲击是一番好心，但善后问题却不能这样处理。
    一方面，为了极大地削弱汴梁城军民的战争潜力，完颜宗翰、完颜宗望先后两次命令开封府搜刮骡马牛羊，城内已经没有战马，孟威的说法是对的。
    另一方面，因为小皇帝赵桓五心不定，第一次汴梁城保卫战结束之后，并没有紧急抽调粮食补充京城，导致城内百姓连活命的食物都没有。
    没有粮草，就不可能养活战马，所以孟威此前冲垮敌人抢夺战马，对汴梁城的支持极为有限，除非把缴获的战马杀掉当食物。
    上位者和普通人不一样，在人心叵测的年代，脸上一定不能露出心中所想，否则就会失去应有的威严。
    李宪目前的身份和往日大不相同，虽然大汉都元帅这个头衔是他自己弄出来的，但是因为有玉玺为证，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正因为如此，即便李宪心中有很多忧虑，在众人面前也要显得云淡风轻，这才是主心骨应该做的事情。
    李宪心中的主要顾虑，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完颜宗望突然被杀，女真鞑子的东路军失去了主帅，这肯定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可是副帅完颜阇母还在，而且他本身就是六部都统，指挥整个东路军并没有问题。
    李宪的顾虑是，如果完颜阇母确认了完颜宗望的死讯，会采取什么应变之策？
    第二，世界上很少听说儿子死了，当爹爹的会心安理得。由此可见，宝山大王完颜斜保和陈团同归于尽，对完颜宗翰是一个致命打击。
    李宪的顾虑是，一旦完颜宗翰确认自己的宝贝儿子死球了，又会采取什么应变之策？
    第三，如果完颜阇母控制不住东路军，近十万人突然各自为阵乱窜起来，河南河北军民没有丝毫准备，很可能造成局面无法收拾。
    第四，如果女真鞑子得知二太子死球了，一怒之下猛攻汴梁城，甚至对周边城镇展开屠城进行报复，就会给老百姓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
    第五，如果完颜宗翰得知儿子的死讯之后不发疯，而是当机立断向西退却，占据郑州城、偃师城、洛阳城固守，然后打通渑池、潼关一线，和副帅完颜娄室连成一气，今后围剿起来麻烦就会更大。
    第六，李宪突然弄出一个武皇帝赵枢，甚至还对天下发出一份檄文，这个举动固然会给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同样也会让天下臣民不知所措，自然也不可能形成合力，对于抗金大业毫无意义。
    第七，为了做到师出有名，李宪给自己弄了一个大汉都元帅的头衔，等于保自己彻底暴露了，相当于直接对女真鞑子宣战，今后没有丝毫妥协余地了，蔚州境内的防御能够抵挡金兵的四面围攻吗？
    总之，女真鞑子突如其来的一场大溃散，完全出乎李宪的预料。敌人固然措手不及，李宪也措手不及。
    李宪原来设定的局面，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同样采取温水煮青蛙的战术，逼迫完颜宗望的东路军向西移动，然后从山西境内北上返回。
    为了实现这个战术目标，李宪已经命令达奚虎的突击军团、萧焯的第一军团，于今日凌晨发起全面进攻，目的是切断完颜宗望和完颜杲之间的联系。
    不管手下的人多么兴奋，李宪心中完全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再加上损失了三个得力战将，自然提不起兴致。
    唯一让李宪有一丝安慰的是，青城寨血战过程中，虽然损失了陈团这样的猛将，还有两千多兄弟献出生命，但是从少年军团带出来的八个女真少年居然无一伤亡。
    李志、李强、李泰、李安、李明、李达、李成、李旺这八个连长的存在，让李宪有了扩充兵力的基础，能够在新军中把飞狐军的战斗阵法、建军思想传承下去，还不至于真正手忙脚乱。
    高尧辅离开之后，李宪终于下达了两条命令：
    第一，杨琼的女兵团立即清理完颜设也马的军营，也就是青城寨西面三里的那片松树林，作为整编新兵的临时驻地。
    第二，挑选出来的八千新兵立即清理战场，把敌我双方的尸体全部收集起来，然后搬到青城寨那个天坑埋葬。
    大家都有事干，李宪在通信组的保护下，来到一处高坡开始沉思，也就是考虑眼前混乱局面的应对之策。这是眼前最急迫的问题，说生死攸关也不为过。
    李宪略一冷静，突然发现一个重大问题：“凤儿过来，我有话问你！”
    果然不错，一看李宪的眼神，李飞凤顿时扭捏起来，和往日大不相同。
    如果在以往，只要李宪稍微有空闲，李飞凤就会粘在身边问这问那。今天奇怪了，李宪已经发话了，李飞凤居然没听见，似乎还想往远处溜走，分明就是回避。
    原来，此前沉浸在陈团等人战死的悲痛之中，再加上局面非常混乱，李宪对于十位小公主突然来到身前，完全忽略了。
    现在已经彻底清醒，李宪想到必须马上写两封急信，终于发现不对了。
    通信排由两部分组成：李飞凤从飞狐县带出来的十二人，后来加上清风楼大酒店女兵中挑选的十二人，再加上莺儿带领的三十二人。
    小妾曹娥、曹瑛没有出现，莺儿也没有出现，反倒是增加了十位小公主！
    李飞凤终于没有过来，而是通信排副排长李金奴，硬着头皮过来跪下：“曹娥、曹瑛两位姨娘，还有莺儿和她手下的二十四位姐妹，没有从青城寨撤出来，全部牺牲了！杨琼姊姊担心爹爹过度伤心，所以给我们下了封口令。因为十位公主师妹都是爹爹的弟子，所以才临时补充进来，让爹爹身边有人可用。”
    李宪只觉得胸口猛地一紧，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李飞凤飞身扑了过来：“爹爹，你没事吧？”
    “我没事。”李宪脸色灰白，但并没有摔倒：“告诉我，你的两位姨娘为什么没有撤出来？”
    李飞凤满脸是泪地摇摇头：“我们通信组并没有进入地道，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具体情况不清楚。”
    “师傅，还是我来说吧。”
    宁福帝姬赵串珠，出生于政和四年，今年才十三岁，和李飞凤上下年纪，是十公主里面最小的一个。实际上是李飞凤传授的剑法，并不算李宪的弟子。
    “因为三千多小脚女子没有下地道，曹娥、曹瑛无视师傅的命令，也不听我们劝阻，带领莺儿姊姊她们拼死救援。恰在此时，宝山大王完颜斜保攻破北门杀进来。陈团大哥就是想把她们救出来，才被完颜斜保给缠住不能脱身的。”
    原来是这样！
    李宪终于明白陈团为何会战死，同时也明白曹娥、曹瑛两姐妹为什么不下地道。
    眼看三千多妇女命在顷刻之间而不救，肯定有人抱怨李宪草菅人命，曹娥、曹瑛就是其中之一，因为她们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大血战，不明白局部服从整体的道理。
    毫无疑问，如果李宪一定要把三千小脚妇女带走，最后的结局就是全军覆没，一个人都不会剩下。
    这就是战争的残酷性，一般人根本很难理解。
    或者说是赌气，或者说是一念之仁，反正曹娥、曹瑛不仅害了自己，让陈团白白葬送性命，莺儿等二十五人牺牲得毫无价值，三千小脚妇女依然没有带出来。甚至詹雄的牺牲，也是因为曹瑛、曹娥造成的。
    难怪杨琼、孟威等人此前的表情极为怪异，给李宪汇报战况的时候，眼神总是漂移不定。
    孟威、韩琮肯定知道事情经过，因为曹娥、曹瑛是李宪的小妾，他们虽然有满腹怨气，却无法说出口，只能拼命追杀女真鞑子来发泄。
    老实人，气死人，作出事来害死人。这句俗话就是说曹娥、曹瑛这样的人。
    李宪想到憨头憨脑的陈团，不由得更加心痛，但也只能放在心里。
    “此事已经过去，大家不用再提了，只要记住这个教训，陈团和那两千多兄弟就没有白死。”
    怨天尤人是没有用的，眼前还有更加急迫的事情等着。
    李宪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串珠，你们姐妹谁的字写得漂亮，代我写两封密信可好？”
    “曹娥、曹瑛不在了，让我来代替她们吧！”
    李宪扭头一看，原来是贤福帝姬赵金儿闪身而出，一股暖流顿时涌上心头。赵金儿并非美艳动人，但有超凡脱俗之态。
    李宪初次面见宋徽宗赵佶，赵金儿宁愿放弃公主身份也要嫁给他。李宪不想身边有一个大宋公主拖累，这才有后来的师徒名分。
    赵金儿来到李宪身前，说话吐气如兰：“你想写什么？”
    李宪不自然地笑了笑：“两封事关很多人生死的绝密信件。”